前来解救蕤宾仙君的山药精先喊了一声师父,但眼睛一直没有从莫子占身上挪开。声音发哑,眼睛红红的,显然才哭过没多久。
莫子占见着它这个样子,稍稍有些恍惚。
从前在宗门的十年里,他都是打自心底地觉得自己是魔。
既然是魔,对这些修士免不了都是些虚情假意的应付,可是这些个没长大的小修士,对他却是完完全全的真情实意。真情实意地维护他,真情实意地为他的生死而喜忧。
两厢的情感太过于不对等,所以莫子占难免会有些歉疚,所以此番发现异状,自然也没办法熟视无睹。
“小师叔……仲吕仙君传信来让你去见他。”山药精小声道。
莫子占没有多推脱,毕竟无论如何,顾相如直接在蕤宾仙君这边找他过去,至少明面上是不会对他做什么的。
只是还没走出去几步,富贵就追了出来,一下拦在了莫子占跟前,急匆匆地对山药精说:“等一下,我有事要单独和他说。”
山药精看了眼莫子占,见小师叔完全没有拒绝的意思,也就任他们去了。
它虽然是个咋咋呼呼的性子,也喜欢凑热闹,但其实平日里很守规矩,既然说是要单独谈,它也不会打听或者偷听,只笑着说了声“那小师叔你们快点”,便自个避让了开来。
“是现在又知道上了吗?”莫子占笑道。
原本还在犹豫怎么开口的富贵闻言噎了一下。它仰着脑袋去看莫子占,心底那种怪异感愈发强烈,它不解道:“你身上明明确实是人息……怎么会?”
“大概是因为……石碑上的梅花开了吧。”莫子占悠然道。
富贵一愣,好半天才明白过来这话的意思,而后“嘤呜”了一声,连忙弯下膝盖,朝前磕了个头,被莫子占避了开来。
莫子占脸上带着和煦的笑意,手里摩挲着那块黑石头,轻声道:“没必要,来和我说说你现在知道的事情吧。”
“家里具体发生了什么,我是真的不知道,当时我真和爹娘一块出去了,这一点我没有骗仙君。”富贵闷声道,“只是……在被卖之前,我其实有回去过不止一次,只是进不去了。其中有一次,我在家外头,见到了那位仲吕仙君……”
“后来在被卖的过程中,有另外一只同族被关在我对面,它告诉了我好多事。是族长……指的是我们当时的族长,数百年前在外游历,捡回家里养着的那只幼犬,毁了我们用来安定神魂的阵,并趁乱把家里的龙息偷走了。”
“被发现后他还杀了我们不少同族,不……不止杀了,他还,他还吃了。”富贵颤声道,黑亮的眼睛上盈上了一层水光。
这世间,妖的修行要比人缓慢许多,但相对而言,妖修也有作为妖修的好处,比如说,它们大部分体格要比凡人来得强健,又比如说,它们的限制要来得更少。
虽说同族的妖类是不能互食的,同类相残会生浊气,但它们却可以毫无顾忌地吞食异族。
所以一只狗妖,被安放在本该安逸的隐日原里,趁着所有月狐不备,将其尽数吞吃,身上也不会沾染上煞气,它可以继续躲到仙门里,修它的“正道”。
反正也没人会去听那些已经沦为货物的月狐说什么。
莫子占眸色暗了暗。他其实在此前多少已经能把这些事给推断出来,可此刻听见这些话,心里还是忍不住发闷。
从隐日原的回溯里,莫子占能清晰地认识到,和许多妖类一样,月狐一族其实也算不得有多聪明。
虽说天生有魅惑之能,但它们平常的动静和支支吾吾差不多,开心了就跳来跳去,不开心了就只会跺着脚干生气,没太多心眼,像如意这样的存在,已经是异类中的异类了。
这样一群傻乎乎的月狐,因为一时的心软,就遭受那样的厄运,实在是……莫子占磨了磨后槽牙。
族长什么的,那都是前世的事了,现在的他和这些月狐其实没多大关系,也压根没必要想着去出头,可他就是控制不住自己,想要去管这闲事。
应当也算不得闲事,对当初那只杀死他生父焦成章的月狐来说,魔化并非其本意。甚至说,若是隐日原不曾有变,那月狐根本不会流窜到不周城附近。
若是焦成章还活着,或许他当初也就不会被亲缘给绊住,而早早随许听澜来到十方神宗,参加宗门大考,破开镜天阵,名正言顺地成为师尊的徒弟,不会遇到帝鸠,阿娘和步爷爷也不会因此而丧生,表兄和林哥的姻缘也不会被蹉跎……许多事都会变得很不一样。
冤有头,债有主,他不会因为他现在能好好的,就放过那些家伙。
富贵往莫子占的方向挪了一步,爪子压在莫子占衣摆上,难得没被莫子占一手挥开。它哑声道:“那仲吕仙君虽然化成人形了,和以前长得完全不一样,但我知道的,他就是那只狗妖,他身上有我族的气息。”
它被人辗转卖到了仙门里,又被修士当成求爱的工具,送给另一个修士,结果被人给无情拒绝了,原以为自己会就此丧命,沦为一张皮毛,却峰回路转,被对他很好的蕤宾仙君给带走了。
安生日子还没过上几天,那位据说很少来和蕤宾仙君走动的仲吕仙君就找上了门,装出一副对它关怀备至的样子,几次三番向它问起隐日原的事。
好歹在外面流浪了这么些年,富贵早不复当年的天真。所以它直接装疯卖傻糊弄过去了,也因此一步都不敢离开蕤宾仙君,直到莫子占此番前来。
“嗯,我知道了,我会解决好这事的。”莫子占承诺道。
他看着依旧抽个不停的富贵,总感觉要安慰一二,静了一会儿,忽然严肃地说道:“还有一个问题。”
富贵一下又紧张了起来,它觉得它已经把自己知道的所有事都告诉给莫子占听了,实在不知道还有什么好问的,于是聚精会神地等人发问。
莫子占朝它招了招手,压低声音,一脸神秘地问:“你是不是下过崽?”
富贵呆滞了。
片刻过后,富贵炸毛了,尖声道:“谁跟你说的!是不是那根臭山药!”
声音有点大,就连完全无心偷听的山药精都一下被吸引过来了注意力,它连忙叉着腰,往他们这边走了过来,大声质问了回去:“你干嘛忽然跟小师叔骂我!”
山药精作为莫子占的拥趸,最是受不了在小师叔面前丢脸。
富贵气急了眼,朝山药精龇牙道:“是不是你把我的事到处乱说的!”
山药精蒙了:“什么事?”
莫子占隔岸观火,同时兼顾起解释的责任:“就是下崽那事。”
山药精恍然大悟,当即就乖了。
见到山药精这个样子,富贵就知道自己没有猜错,当即一副要扑咬上前的凶恶样:“我就知道是你!”
山药精明显是被富贵的样子给吓到了,连忙躲到莫子占身后,指着它:“你,你别乱来,小师叔可厉害了,你要是乱来,他一下就能扒了你的狐狸毛。”
我可不扒狐狸毛。莫子占腹诽,嘴上不依不饶地追问:“所以到底有没有?”
“没有!”富贵激动过后,觉得该为自己的清白发声,但有些事,说出来实在羞耻,它嘴巴张合了好几下,始终没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倒是山药精那个没眼力劲地开了口,说道:“嗯,是没有,它有段时间总觉得自己怀了,师父怎么和它说公狐狸是不能下崽它都不信,肚子也跟着鼓了起来,还来蒙我,骗我去给它拿肉。”
山药精一脸嫌弃:“后来才知道,它跟兔妖玩多了,跟着产生了幻觉,肚子会鼓起来也是幻觉导致的。”
莫子占捂着嘴闷闷地笑了好几声,见着富贵和山药精吵红了脖子,早没了先前的苦闷劲,稍稍放心了下来,落下一句“怕仲吕仙君久等”,便自个往紫薇殿的方向去了。
他对紫薇殿这个地方总有种说不出的情绪,毕竟他每一次到这里来,都没能落得个快活。
莫子占轻轻叩了一下那重锁。
不稍多时,重锁便发出了咔嚓声,里头的人没有多问话,就直接把他给放了进去。
殿内的陈设和他印象里的差别不大,入目便是三人高的浑天仪,只不过,浑天仪后头,不再是那个长裙拖地的老人,而是换上了一张更为年轻的面孔。
莫子占规矩地躬了躬身,并未多言。
两厢静了许久,莫子占才听见顾相如“哼”了一声,落下一句:“还活着呢。”
这刻薄的语气和莫子占印象里差别不大,顾相如显然没有太多和莫子占寒暄的意思,紧绷着脸问:“你可有回去藏岁小筑探看过?”
顾相如好歹在堂学教导过莫子占几年,虽然嘴上从来没有好话,但他最是清楚莫子占的资质如何。
人在低处难免一叶障目,但藏岁小筑位置特殊,那块地方并不属于十方神宗,是当初许听澜自个想图个清静,直接为自己在山上削出来的居所,故而地势高耸,且位于宗门的最边缘。
在那样一个地方,可以把整个宗门的阵式看得很清楚,所以只要莫子占回去过,必然能察觉出端倪来。
莫子占眼眉一动,神色如常道:“没呢。”
顾相如:“倒是稀奇了,你一回来宗门不是着急忙慌去藏岁小筑,反而是跑去蕤宾那里。”
“此言差矣,仲吕仙君又怎么知道我没逛去别的地方?而且我能去找嫩蕤宾仙君,自然是因为有事要问,仲吕仙君好奇是什么事吗?”莫子占打着呵呵道。
“不好奇。”顾相如回答得十分果断。
他看了莫子占好一阵,细长的眼眯起来,几乎成了一条缝,好像在算计着些什么,开口说道:“你回来得……”
不巧。莫子占在心帮顾相如把话补上。
然而顾相如说的却是:“……正好。”
你回来得正好。
“你随我来,我有事要你帮忙。”顾相如一点都不带客气道。
与此同时,被徒弟无情抛下的许听澜带着支支吾吾,毫无障碍地在宗门穿行,一路来到了日修阁,路上虽然遇到了不少宗门弟子,但无一例外,大家伙都没注意到许听澜的存在。
莫子占关于许听澜身份暴露的顾虑其实都是假顾虑。
许听澜不想让人知道,压根没有人能察觉到他的踪迹。只是徒弟爱玩爱显摆,他就任由人一边玩一边显摆去了。
纵使莫子占喜欢在悬崖边上游走也没关系,反正哪怕一时失足,底下也还有他在把人接着。
支支吾吾踮着脚跟在许听澜身后,一副鬼祟样,不敢发出太大的声响。
毕竟一般来说,凡是藏书的地方,都是仙门要地,它们这样一对乡野小妖擅闯进来,谁知道会不会被抓去烤了吃。它们才得罪过十七先生,很难说到时候十七先生会不会好心救它们。
许听澜完全不关心这两只的小心思,看似漫无目的地在书架前走走停停,一派悠然样,很快,支支就有点按捺不住了,扯了扯许听澜的衣摆,瑟缩着问:“我们真的不偷偷去看看小仙长问得怎么样吗?他会不会有危险?”
它们还以为十七先生不会放任小仙长一个人去找什么仙君的,就算嘴上答应了,也会暗地里跟着人,好保证小仙长的安全。
支支吾吾对十方神宗的印象很不好,哪怕小仙长说自己就是这十方神宗的弟子,它们还是忍不住会担心。
“由他去吧,他不会有事的。”许听澜说道。
支支吾吾不太信,毕竟一路过来,小仙长在十七先生的照料下,连喝药都要人喂,动不动就是要扶要抱的,实在显得太过于柔弱不能自理了,以至于它们总觉得,小仙长一点都不能离开十七先生做事。
“你们对他可能有点误会,”见支支吾吾这个态度,许听澜放低手中的书卷,望向它们,“你们还记得那个打伤你们祭灵吗?”
“当然记得呀。”支支皱着脸。它当初为了能在祭灵手上把人救下来,它可是受了很重的伤。
“那祭坛下还有三位邪修,子占他在几乎不调用灵力的情况下,把他们杀了。”
更别说是现在了。
身为人师,许听澜对自家徒弟的实力还是非常清楚的:“所以不用担心,没有什么是他处置不了的。”
“除非是他不想去管,或者是故意在撒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