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这人终归是偏冷清的,哪怕是那些对他颇为推崇的小妖平常也都不大敢在他屋子旁转悠。
可今时不同往日,他身边多了一个烦人精,会就着月色确认他的存在。
不知怎的,看着这鬼祟的身影,他忽然心口还有点发胀。
见到十七从外边过来,莫子占明显被小小地吓了一跳。眼睛从杏仁瞪成桂圆,再一下弯成了月牙,他脸上的惊慌与无措很快就被掩了下去,为笑脸所取代,就连星光都会因其失色的笑脸。
他快步走到十七的跟前,二话不说就把人的手给托起来。
「到哪去了」
写完,莫子占抬眼望向十七,眸色中藏着些许急切。见人不吭声,他还放肆地捏了捏十七的指尖,以作催促。
写的过程中,十七能瞧见,莫子占手心夹着他送出去的那枚哨子。
他一直没听见莫子占吹响它,有的烦人精也会担心自己太烦,所以才不愿意打搅他。
“魏老寻我谈话,”十七答道,同时视线落在莫子占的眉心处,看见其上那抹若隐若现却颇为刺眼的红。
就在十七与魏老谈话的这两个多时辰里,莫子占做了一个梦,很短的一个梦。
梦见他还在古渊的实象里,原本还在温声与他说着话的十七变成一具尸傀,冰冷的,没有任何活人的气息可言,他用愚思抵着近在咫尺的心口,耳边喋喋不休地敦促他,敦促他快点把面前的人杀了。
那些声音里,也有许听澜的。
舍我。
为何要舍?
他不想,不愿意,握在手中的愚思仿佛开了刃一般,即便是握着手柄,也能刺得他鲜血淋漓。
莫子占想要将其扔开,却发现自己压根没办法控制自身,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剑尖不断靠近那胸膛,那么无能为力。
“你差点杀了他,差点杀了现在的十七……”莫子占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刺耳得让他想要尖叫,可他的嗓子像是被一块大石头压住了一般,压着他,让他连尖叫都成了不切实际的空想。
神经紧绷成了一根将断的弦,就在愚思的剑尖刺穿尸傀皮表的瞬间,莫子占脑中的弦断了。
他的眼前霎时转变为了熊熊烈焰,烈焰中隐约有一道模糊的身影,在不断地焦化、消解,最后被燃烧殆尽。变成了一颗满是烧痕的破烂石头。
本该彻底消失的魂石好像在这一刻重新落入他的手中,是那样的面目可憎。
莫子占的瞳孔颤抖得厉害。他呼吸的动作变得强烈,却压根没办法在这世间汲取到些许空气。
而后在极度的窒息中,他醒了。
哪还有什么大火,眼前不过是学宫的厢房,装潢平实却不失雅致,桌案上还摆着他前不久新买回来的花瓶。
眼前的一切,都在与莫子占宣告,他先前看见的不过是魔障,此刻的才是真实。
莫子占分得清梦境与现实,可他还是觉得无比害怕。
他猛地坐起身,唇色发白,偏头就看见房内挂着的历,一时间愣了神。
莫子占都没注意到,又或者注意到了但不愿意记着,原来一转眼的工夫,这已然是他醒来的第十七日。
原来才醒来了十七日。
从前也是这样,明明他以为十七已经陪在他身边很久,结果在第十七日,那尾极其美丽的游鱼便彻底消失了,带着他所眷恋的魂魄,一同化为了灰烬,成为这世间平灾的祭品。
莫子占连忙闭上眼,默念了好几遍清静心经。可毕竟没有灵脉运转作为辅助,所以收效甚微。
默念着,默念着,这心经的内容就不止是在心中了,甚至恍惚传入了他耳中……又来了。
莫子占缓缓睁开眼,不出所料地,他那个烦人的心魔再度出现在了他的面前。还是那副十来岁的孩童模样,天真可爱,任谁看了都很难不喜欢。
可莫子占就是不喜欢。
心魔的形态有两种:一种会变成你心爱之人,以最诱人的姿态,慢慢将你引入炼狱。可是许听澜实在是太过清正了,任何不恰当的行径都会让他瞧出端倪来,又或者说,哪怕瞧不出端倪,仅看着许听澜,他就起不了任何下堕的心思,只想寻办法留在对方身边。
而另一种,就是像他现在这样。会出现他最讨厌的人。
莫子占讨厌极了自己,懦弱无能,常被蒙在鼓里,心里还藏着不会被世俗接受的龌龊情感,稍微露出一点馅,就会遭到旁人唾弃,像他这样的存在,又有什么资格赖在许听澜身边?他只会给许听澜带来麻烦,只会让许听澜为他牺牲……如此一个存在,怎么能令他不讨厌?他实在太讨厌这个自己了,恨不能杀之!
时时刻刻都想杀之。
心魔既然长在心中,自然知道他心中所想,也十分乐意被他所杀。
清静心经的声音不知从何时起停了下来,影子带着明显的嘲弄朝莫子占走来,但很快又换上了一副乖巧的嘴脸,跪坐在床前,用手撑着脸,轻声提醒道:“很快就要到子时了。”
子时……
莫子占心头一颤,清静心经的内容被他忘却了大半。
影子还在喋喋不休,声音虽轻,却能字字都清晰地落入他耳中:“等子时过半,他就会毫不留情地从你的身边离开,他只会陪你这么久。”
“这是你给他取的名字,是你给他下的预言,无法逆转预言。”
闭嘴!
莫子占目眦欲裂,猛地抓住影子的手腕,用力得几乎能将其腕骨捏碎。
给我闭嘴!
然而影子并未挣扎,反倒笑得放肆,大声地挑衅道:“你把我杀了不就可以闭嘴了吗?”
“怎么就下不去手呢?你压根不觉得自己应该活着,不是吗?哦——我知道了,是你又遇见许听澜,你舍不得他,所以才吊着这条命,是不是?”
“可你的存在就是在害他呀,他做那么多事,会那样折腾自己,有不少原因是为了你。是你连自己是人是魔都弄不清楚,白白被哄骗了这么久,还反过来要人护着,不觉得自己很恶心吗?我很好奇……你是不是一定要再次看见他死在你面前,才肯罢休?”
不是的。
莫子占全身抖得厉害,滋长在他心中最为真切的情绪,将他勒得生疼。
太疼了。他松开手,想要就此一了百了的念头占据了上风。可就在此时,他感觉到身上微微发热,强行将他的理智往回扯。
他手倏忽抬了起来,衣袖往下坠。展露出那隐藏在布料下的一道道红咒,那是十七给他落下的,他身上还有十七给他的哨子……许听澜希望他能好好活着,以前希望,现在也希望。
莫子占一怔,一旁的一切都被抛之脑后,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
他想见许听澜。
莫子占紧紧握着哨子,连鞋都顾不上穿就往外冲去。然而当他走到十七的居室,却发现屋里头空无一人。
怎么会没人?
子时的更声自学宫墙外传了进来,听着让莫子占觉得分外惊悚,握着哨子的手在不停地颤,抵在唇边想要吹下去,又害怕吹下去之后,他所期许的人并不会如他所愿来到他身边。
莫子占一直都是个极其怯懦的人,这么多年过去了,没有任何长进可言。
更夫最后一声吆喝落下,莫子占趴在十七房间的窗沿,身体几乎要脱力倒下,可就在此时,他忽地听见了熟悉的脚步声,一转头。
那人就在灯火阑珊处。
这一刻,夜色很美,星空很美,就连学宫那年久失修的护栏都美得让他心惊。
但要数美的,
如果可以的话,不顾一切地扑入许听澜怀中。
但是莫子占还有理智,从前他要去抱许听澜,尚且需要一个被绊倒的理由,更何况如今,他只能借着不能说话的便利,拉起十七的手,借助着小块肌肤,来给自己偷取安心。
十七并不知道是什么又一次催发了莫子占的魔念,但看样子基本已经缓过来了。
他静静地把对方那小口吐气的模样收入眼底,终究还是没戳破烦人精故作镇定的伪装,低声问道,“还困吗?”
莫子占眼睛瞪得老大了,显然已经一点睡意都没有了。
可他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写道:「先生累吗?我不打搅啦」
莫子占平日里是爱闹、是爱撒娇,可是他闹的、撒娇的,总是一些可有可无的小事。
他知道的细小的划伤落在肤上会惹人怜惜,可那些淌着血、开着阔口的伤疤,却只会令人皱眉。所以真遇上什么事了,他反而不希望十七知道,尤其是他知道十七在乎他的病,希望他能赶紧好起来,那他就更不能让十七发现他的异样,他不想十七担心。
身为弟子,他从前只想为师尊分忧,而不是想让对方因他徒增困扰。
这一点以前是,现在也是。
“不累,”十七柔和道,“陪我去个地方?”
莫子占自然不会拒绝,点了点头就要往前走去,结果刚走两步,就发现身后的十七一动不动,目光往下掉。场面一时间像极了当年在藏岁小筑,他做了什么无伤大雅的坏事时,许听澜也是这么看着他的。
他顺着视线往自己身下看去,脚趾往里缩了缩,这才反应过来,他方才出来得太着急了,压根没穿鞋。
唔,师尊还是那么在乎这点仪表的破事。
莫子占尴尬地一笑,用食指和中指模拟出走路的样子,身体也跟着往房间那边挪了半步,见十七轻轻点了下头,才用口型快速地落下一句“等我”,然后快速地往自己的房间窜去。
一定要等我。
莫子占动作很快,整个过程堪称打仗。再出来的时候,他不仅好好穿上了鞋,身上还换上了新买的衣裳。
月色的打底上披黑色的纱衣,外叠一件浅草色长衫,又补上一件深色外袍,挂上胭脂红的披帛,配上他脸上那狡黠的笑意,与十七站在一块,完全让人分不清他们二人到底谁是修士,谁是妖魔。
见十七确实还在等他,莫子占暗自松了一口气。快步向前,轻车熟路地捞起十七的手,问:「去哪里呀」
十七回答:“吃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