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为蝼蚁,也当尝试撼动天地」
林芳落的豪言壮语刚过,后面就不带任何过渡地挨了一句:「太蔟仙君非善类」
温以凡?
这名字出现的突兀,莫子占完全没想到林芳落会提及到他。
与顾相如一样,这人是代舟的亲传之一,但因为同时是宫里的国师,所以他鲜少有回宗门的时候。这样一个人,莫子占对他知之甚少,好像连面都没见过几回,此时林芳落提起,也难得让他生出几许茫然。
林芳落下一句写道:「但他应该不会太把这人放心上,莫子占这小子对自己无好感的人从来是不屑于分心思去记住的,爱憎太过分分明的兔崽子」
莫子占:“……”
不得不说,好歹是一起生活了几年的哥哥,林芳落还是了解莫子占性子的。
他显然没打算只给他留下一个谜面,后头自说自话地写道:「太蔟仙君是个自视甚高的人,对邪道并不排斥,甚至隐隐有些热衷,若是连宗主也不在了,十方神宗落到他的手上,估计得翻出大事」
「你要是看见了,得小心这个人」
也不知道太蔟仙君具体是做了什么,才让林芳落有了这样一番评价。
对邪道并不排斥么?莫子占暗暗记住,往后看去。
「我做错了事」这一句,林芳落的笔画重得像是刻上去那般。
「星玄仙尊愿意赴死,可宗主不止想让星玄仙尊死那么简单,她也不在乎莫子占的死活」
「帝鸠让我想办法把莫子占带去玉河崖,它对于杀死星玄仙尊这件事没有把握,同时也担心师徒契会掉链子,它需要星玄仙尊与莫子占,而宗主同样有类似的担忧,所以在我把这事告诉她之后,她把代飞迭召去紫薇殿说闲话」
莫子占记得,在实象中他曾质问过林芳落,是不是他在借代飞迭之手骗他去玉河崖,当时林芳落并没有否认,但也没有承认。说是恨他,那这又算怎么一回事?
「原来星玄仙尊是会生气的」
莫子占抚着这十一字藏笔。许听澜生气的样子他是见过的,仔细想来,每一次都是因为他被作践了,却从来没有因为自己的事而生过气。
「我不知道莫子占伤得有多重,不敢去看,也不见到他从藏岁小筑里出来,只能守在宗门里,每日幸好没有丧钟被敲响。过了好些天我才反应过来,星玄仙尊不可能让莫子占死的,帝鸠眼下也不敢,它还指望着莫子占替它引灵」
「因为这事,星玄仙尊知道宗主在用我,他并不同意,他觉得我卷入这样的事太危险了,万一出了事,莫子占会伤怀,可我已经是局中人了」
「而且星玄仙尊似乎没意识到,最会令莫子占伤怀的,是他自己」
「数不清在长廊见过几次莫子占围着星玄仙尊绕圈了,眼神不大对劲,看着居然和子钦一样蠢。他有点太过喜欢星玄仙尊了,不是寻常的喜欢。星玄仙尊待他好得过分,他心思不端正倒也不奇怪。但这不算是件好事,毕竟」
林芳落没有写“毕竟”后面的话,也不必去写。
「希望他们能有个好结果」
林芳落写这一句的时候估计挺纠结的,笔画歪扭却很重,和他在实象时简直是两副嘴脸。
那会他正给帝鸠演着一场大戏,也是在对着莫子占演,动作可能没多少,但嘴上必定不饶人的。
甚至有时会无奈到不止嘴上,比如发现莫子钦这个二愣子也被卷了进来的时候,面对的还是最危险的第一重假象。星玄仙尊留余地的只是阵法本身,那阴毒的假象却是无霾想出来给自己换魂的,也是用来困锁莫子占的,它对假象里的生人可没有留任何情面。
当时的林芳落没办法公然忤逆帝鸠,不然诸多准备都得毁在他手上。只能自私地把莫子钦安排成最晚被吞噬的领路人。
他在赌,赌莫子占会在莫子钦被吞噬掉之前,解开此间的阵象。
事实上他也赌赢了,而且赢得很彻底。莫子钦没有被伤及分毫,顶多是受到了一下惊吓。
「世事无绝对,谁知道会不会忽然来个峰回路转呢,我求仲吕仙君给我们都算过一卦,是上吉」
仲吕仙君神算的名声算是完了,简直要落得跟我一个水平了。莫子占心想。
莫子占在占算方面天赋不好,总不太准。
每每许听澜闭关,等上不过一日,他就会忍不住向天求问师尊何时出关。而结果分明上吉,却要等上了十天半月;分明平卦,却第二天就能见师尊归来。
时值仙魔战起,在玉河崖崖底受的伤还未痊愈、被勒令留在藏岁小筑内调养的莫子占从书上看说,只要往鬼门关上跨一跨,占算的准头就会有所变化。
于是他的床头时常摆着铜钱、龟甲、蓍草、星图……轮番乱算,都为许听澜算出了吉卦。
后来在去到不周城前,他也闲着没事给十七算了一卦,也是吉卦。
犹如笑话般的吉卦。
莫子占想着,忍不住低头一笑。
「这大概会是我最后一天待在十方神宗了,丧钟声已经都停了,这书也太厚了,怎么还有小半本,得想办法写完」林芳落抱怨了一句,“完”字的藏笔末尾墨水印子要比其他的深了许多,仿佛是在踌躇自己该说点什么话才能算得上一句恰当。
这一页还有十来个空字,可林芳落却没有往下写,而是翻了一页,写道:
「我该恨莫子占的」
「每次想起姥爷,都觉得我该恨他,凭什么他能忘得一干二净,把一切抛之脑后,甚至不记得姥爷曾经有多疼他,给他做过多少甜食」
「但恨不起来」
「臭弟弟」
林芳落倏地骂了一句。
「那都不是你的错,真要说的话,顶多罚你往后吃不着太多甜食得了」
「这不是我说的,是我听子钦在莫夫人墓前碎念念说的,我现在,勉强认同吧」
「莫子占,别折磨自己了,不怪你,还有对不起」
莫子占盯着这一句藏字,似乎当真听见林芳落站在他跟前,满脸不在意地轻声言语。
太多人劝他了,让他不知该怎么去反应。
后边又都变回对莫子钦说的了,关心的、痛骂的、闲聊的……像是有说不尽的话,可惜纸短情长,原本被林芳落嫌弃着还有小半本的《阵摘》始终书页有限,放不下他的全部唠叨,他最后只能用所剩无几的空间,说:
「我已经坏掉了」
「莫子占,如果你能看懂,就帮我把你表兄的念想都断了吧,说我跟别人好了,做了坏事死掉了」
「这样一个呆子,不该吊死在我身上」
莫子占合上书,望着空无一人的书房,敲了敲还趴在他肩上的狐狸,让其吐出一句:“休想。”
而后发了好一会呆,才开始依循着记忆,在许听澜里找到了柳不事的那册手稿。
许听澜要比想象中狡猾得多,为了不引起疑虑,手稿中的阵法记述被刻意留下许多空白,显得并不完善,只大体能探究出个脉络来。
从前莫子占对于宇宙铃知之甚少,所以看这道荒诞的阵法时并没有多留心,可现下在这阵法里走过一遭,很多感悟就都不一样了,他也能从中看出许多不协调的地方。
不周城的大阵基本是由许听澜一手主导的,那伏魔渊里的呢?
宇铃作为神器会屏退一切的魔息,这是许听澜给帝鸠种下的一个概念,帝鸠显然也接受了这一点,古渊内的地莲尽数枯萎,显然是被用来吸纳魔气的,那它又为何要设下血涂阵来取煞?十七身上一开始也有沾染煞气,但不多,在吞掉那朵韫竜地莲后就觉察不出来了,
莫子占把剑锁拿了出来,握在手心。
万衔青挡住这缕魂,当真只是想给他留个念想么?还是说有别的原因在?
时至今日,他还是有很多没弄清楚的事。
宣心说他脖后的魔脉,需要连续施针,再佐以一些回魂的草药,引魔血全数排出体外,便可痊愈。过后他那些被魔息所尘封的记忆,会陆陆续续借由梦境重新想起来。
可……方法说了好多遍,也说得头头是道,宣心始终没有为他施针。
宣心曾害一个尚且无辜的残生种惨死在他手上,这对任何一个医者来说都是毁灭性的打击,所以莫子占并不怪他的犹豫,要他真因此在宣心手上出现什么差池,那就如竺以所说,修界最为厉害的医仙算是彻底毁了。
莫子占没有济世救人的大心思,和宣心也算不得熟悉,对于他被不被毁更是无所谓,但莫子占见不得帝鸠如意。
那许听澜又是怎么有把握他创的这个阵和宇铃能解开他身上的魔气的?师尊不会乐意把他的性命摆到火架上烤的,这么大的阵仗,师尊此前一定是做足了准备。
想不明白。
莫子占往后一挨,整个人仰倒在地上,枕着自己的手。百无聊赖间,他又把许听澜私阁里那本翻旧了的话本给掏出来。那一张写着评语的小笺已然皱得不成样子,虽说被告诫着勿要细读,可他对能被许听澜翻旧的书册还是存了十二万分的兴趣。
翻了好几页,发现写得其实不咋地,就是一个老掉牙的狐妖故事,遣词造句不见得能引人入胜。
莫子占顿觉没劲,脑袋里的“不明白”又多了一重,心想许听澜该不会是被他给带得品位下降了,所以才会反复翻阅这么个无聊故事。
正想着要把书给一手合上,他手上动作一顿,发现这话本上也藏了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