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字并不像是师尊会说的,所以很长一段时间里,莫子占总觉得那不过是他在混沌间的一道心音,许听澜其实压根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他实在分不清,最近梦境来得太过频繁,让他时常混淆何为现实,何为他不切实际的臆想。
妖火掩盖住“许听澜”整个身躯,其下阵脉被成功催发,可其带来的,却不是所预想的复生,而是彻底的消亡。
不知从何时起,那烦人的铃声不再是单响,而是一声叠着一声,仿佛是两个铃铛在共奏。
注意到这一事的步弦声,弹奏镇曲的手一顿,以仅有自己能听到声量,念了一句:“宙铃也响了……”
莫子占的呼吸越发艰难,整个人匍匐在泥面上,腰腹像被马车无情碾过的烂泥,腿骨也像是断裂了一般,每尝试挪动一分,都会引起骨骼间难耐的摩擦,都犹如万千银针在戳刺。可即便如此,他还是无法自控地试图向前爬。
眼下他只剩一个心念,他希望这火能停下来。
或者退一步,能把许听澜带出来就行。
所有的思绪都紧绷成了这样一根弦,莫子占尽力将自己身体撑起来,然而像是提前掐算好了位置,估量好了距离,哪怕他竭尽全力去伸手去尝试触碰,指尖也只能触及到转瞬即消的星点。
炽热无比,却没在他手上烧出丁点痕迹,犹如师尊当年为他测算骨龄时,那龟甲上的火光。
倏忽一股魔气在周遭蔓延,将莫子占稍稍弓起的身子又一下给往下压去。
莲潭水似化成江海般翻腾起巨浪,如巨兽般向四处扑去。
可落到妖火附近的黑水,再如何来势汹汹,也还是一下被吞噬殆尽,甚至没有一滴水珠能落到莫子占身上。
不过有了其打头阵,倒是让帝鸠找着了机会,去躲开司徒摘英的剑招,直往魂石的方向奔来。然而和那黑水一样,它触及到妖火的一指就被烧熔了皮肉,毒爪断裂落地,只余下森森白骨。
它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轮,猛地转向莫子占,口中念出术诀。
这道诀莫子占很是熟悉,无论是在大荒,还是在玉河崖底,帝鸠都曾用其来催动残生种体内的魔气,好对他们加以控制。可现在这道术诀失效了。
“都在耍我,”帝鸠像是突然间想明白了些事,漆黑的眼轮中有红光闪烁,满溢了暴戾与怨毒,“都是为了你,为了你来耍我,该死!”
说着,它的杀招不带迟疑地朝莫子占劈来,魔气压得莫子占甚至难以睁开双眼,更别说闪躲。
千钧一发间,顾相如一道道符令在半空中绽放,化作无形的屏障,围向了帝鸠。
帝鸠吃了一剑,已是元气大伤,居然真被顾相如的符令给困住了。司徒摘英的剑再度迎风而来,划开了它肤上一块脓包。毒液散发着恶臭,自破口处流出滴落在泥地上,融出一片白雾将它围住,也彻底将它与莫子占隔了开来。
帝鸠脚下刚站定,就见他处心积虑布下的阵脉消散了开来,延绵不绝的铃铛声也在这一刻停了下来。
莫子占强撑着睁眼,寂静之下,烧了近有半刻的妖火彻底退去,落下星许黑灰。而原本被它包括在其中的一人一鱼也尽数消弭,只余下那被帝鸠宝贝至极的魂石。
十七也好,许听澜也好,什么都没有了。
莫子占的弦崩断了。
“啊……啊啊!”
他又把师尊弄丢了,连尸骨都弄丢了。
“哐当”一声,再无妖火支撑的魂石摔落在地,只距离莫子占一臂远。
且用不着他去够,就有一阵无法被感知的风推着魂石一点点地往他这边靠近,直至落入他的手中,动静像极了十七用脑袋顶水球时。
魂石原本光滑无瑕的表面被烧出数道艳红的裂痕,颜色如十七的鱼尾,为这看似普通的石子平添几分绮丽。
见此,帝鸠乱了阵脚,俯身再度尝试去抢,顾相如和司徒摘英也瞧准时机,配合着朝其击去。
此番他们可谓是占足了上风,就在他们以为稳操胜券的刹那间,暗处传出一声尖锐的啸声,凄厉而恐怖。一道人影悄然出现在帝鸠身后,眼里闪烁着妖异的光芒,勾起一抹诡异的笑:“你欠我一记。”
此间争锋许久,无霾总算被逼出来了。
但帝鸠显然不应这个情,瞄了眼角落的步弦声,阴冷道:“你之前的事我还没算账。”
它不客气地命令道:“去把莫子占杀了,拿回魂石。”
这语气显然让无霾很是不满,但还是顺其话化开了司徒摘英的剑势,并反之直直地攻向顾相如的命门,所幸顾相如阵法拨动得及时,才让两人在此劫中勉强保住性命。
仿佛是缝合得不够恰当,无霾身上的皮带着些许松垮,只能摆弄出一个常人难以歪扭出来的笑。从各种特征上看,这张皮正是“姜大少爷”那张。
无霾身上的妖气一瞬分成了四股,极其霸道地朝面前三个修士袭去,唯独遗漏了步弦声。
顾相如和司徒摘英尚且有余力去躲开,然而莫子占哪怕尽力拿剑去挡,愚思也仅能替他在妖气上划出裂,却无法完全抵挡这一攻势。
命悬一线之际,“哐”的一下,莫子占眼前倏忽横了一把巨剑。
紧随其后的,是一人迅速握起巨剑的剑柄,仿佛不过是随手一挥,剑气便如长虹贯日般直逼无霾,逼得他连退了好几步。
“师尊!”司徒摘英高兴地唤道。
来人正是万衔青。
莫子占松了一口气地放下愚思。他其实很讨厌这种姗姗来迟的英雄场面,会觉着若是这位剑豪能早几步,或许就不至于成如今这局面。可又不得不承认,万衔青确实救了他,且此刻有万衔青在场,局势会大为不同。
剑气虽未直接击中无霾抑或帝鸠,却重重地砸了古渊四处的岩壁上。
此处早前就被竺以布下了一层雾障,就如当年一般,可以让身为魔物的帝鸠在不周城中肆虐,但也能被轻而易举地撞开。雾障瞬间崩塌,碎石飞溅,烟尘滚滚,神力一瞬重归整座城池。
就这情形,再恋战下去,帝鸠它们定然吃不了好果子。
意识到这一点,缩在角落的竺以神色一紧,用不着提醒,就已悄然施展起术印,将帝鸠与无霾一同卷入。
魔不会以光明正大为荣,自然也不会以落荒而逃为耻。帝鸠逃窜的本事一向很强,做任何事都会先布好退路,所以早就让竺以提前伏好了与当年一样的逃离术印。
只是竺以没想到,这术印莫子占刚好想起来了。
十个数。
他有十个数的时间去做点什么。
十。
帝鸠往后一躲,避开了万衔青的攻势。
九。
但这一避,也让帝鸠牵扯到了身上的剑伤,一时站不稳脚,半跪在地上。
八。
万衔青身子一偏,不仅没被无霾偷袭成功,还反喂了对方一剑。
七。
无霾用黑水化开了剑招。
……
万衔青的剑干净利落,再加上旁边还有三位实力本就不俗的修士帮衬,实在让帝鸠和无霾有些难以招架,但也不至于被彻底逼入绝境。
二。
莫子占心跳动得极快,来不及进行更为慎重的思考,指尖已然掐出了符令。
正如先前孟昭所猜,与寻常的小通符令不同,许听澜教给他的这道符令,是可以越过术法结界,搬挪生灵的。
一。
术印被彻底催发,然而烟尘过后,帝鸠和无霾虽然失了踪影,但作为结印者本身的竺以却被一念瞬间移了回来。巨剑一下挡住了其去路,它满脸惊惧地抬头望向跟前的剑豪。
万衔青祭出剑锁,以确保竺以再无逃跑之能。回头一看,倒在她身后的莫子占已然因为力竭而晕死了过去,手里还紧紧握着那枚魂石。魂石的裂痕上仿若流淌着岩浆,那妖火似是并未彻底熄灭,而是留了尾焰在解构着其内里。
再醒来时,莫子占已然躺在干净的卧榻上,身旁只剩下正尝试着为他治疗腿伤的顾相如。
仲吕仙君的「医方」已经算是十方神宗里数一数二的了,即便如此,一见莫子占睁开眼,他那张狐脸还是板了起来,砸下来一句:“你这估计还得三两天才能下地。”
他们几人中,就数莫子占伤得最严重。哪怕仅是尸傀,星玄仙尊的招式依旧不容小觑。他的腿骨碎裂了好几处,腰腹下内脏也被碾出了个大出血,要不是心脉一直未曾受损,眼下或许就凶多吉少了。
顾相如:“不过你也是运气好,没像你那右手一样真被伤到经脉,伤治得也算及时,晚些宣前辈也会到这来,再让他给你瞧瞧,病根应该是落不下的,但疼估计是避免不了。”
莫子占无所谓地笑了笑,疼而已,他在大荒时早就习惯忍受了。就是短时间内不能下地确实有点麻烦。
“星玄师叔生前把你护得连根寒毛都不见掉的,你现在被弄成这个样子,真的是。”顾相如无奈地摇头道。
虽然他从未见过这位仙尊有太多的情绪,但他总觉得,要是许听澜看见他这宝贝徒弟变成现在的模样,指不定真会破天荒地失控。
莫子占闻言眨了眨眼,并未应话。指尖下意识向内一屈,这才注意到,他还握着那枚满是裂痕的魂石。
见他疑惑,顾相如解答道:“这魂石有尾焰留在其内,但暂时还不知为何,除了你以外,我们所有人都会被这火给烫伤,一时半刻也找不着能够安置的容器,所以只能暂且由你来保管。”
“事关重大,这段时间你恐怕是不能离开我们的视线了。”顾相如说着有些尴尬。莫子占这小子估计一听就能明白,这事说得好听是保护,说得难听一些其实就是监视。
莫子占对此倒是并不感到意外,眼下他灵海空虚,也不能当着顾相如的面,尝试去解构这魂石的内里,故而只能暂且压下心中疑惑,乖顺地点了点头。
“你晕过去这会,跟你一块来的那人已经把他能交代的都交代了。”顾相如说着,继续为莫子占画「医方」灵咒。
这过程并不好受,哪怕施过舒缓疼痛的咒法,可在疗愈的过程中还是难以避免会出现针扎一样细碎的疼意。然而莫子占此时却表现得跟个没事人一样,顾相如记得这家伙明明从前被戳了一下手指头,都会大呼小叫地跑到星玄仙尊跟前嚷嚷着说疼的。
“但还有些事他显然也不清楚,还得你自己说,比如……星玄师叔的那个尸傀和你,在另一重象中发生了什么?”
“……”
莫子占垂眸,沉默了片刻,张合了一下唇齿,刚想开口说点什么,却发现……他发不出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