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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连理枝(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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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连理枝”,其实是两树树干合生在了一起。因生长得如胶似漆、难舍难分,故而被延伸成是“相思树”,能表夫妻间的恩爱情谊,能在嫁娶时道一声“喜结连理”来祝贺新人。

莫子占见过正儿八经的连理枝。在许听澜带他去天龙大祈的庙会那年。

他亦步亦趋地跟着师尊一路走着,等反应过来时,他们已然来到一座显然许久未有人居住的老宅边,霜雪覆满旧墙,沿着墙走大约三十步,就有一棵合抱着的柳树。

树干痴缠着,根茎交错,看上去完全相伴相生,可实际却不尽然。

也不知是被谁当成了许愿树,树上挂了条破旧的长绸,稚嫩的笔触在其上写着:「愿娘亲身体安康,不再为病痛所累」

于是莫子占就真当这树是用来瞎许愿的。

握着许听澜给他的狐狸面具,情不自禁地折下长绸旁的一段柳枝,懵懂而又熟练地编出一个手环。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编这个,只是将这作为回礼。

然而师尊并未收下,说:“相思柳当日后送予相思之人,不该是我。”

莫子占只好自个一直揣着这手环,直到柳枝枯得只要稍微一碰就会碎成末,与落叶一同被他打扫得干净,没留下一丝痕迹。

思慕师长,最是不该。

说起来……那日的庙会是在哪里办的?他们又是在什么地方见到那连理枝?当时那个一直盯着他看的凡人长什么样来着?

他居然完全想不起来了。

太多疑问困锁心中,莫子占脑中忽地一阵抽疼,下意识想揉一揉眉心。

然而一抬手,原本安生待在他袖中的十七也被兜了起来,一时没刹住动作,往前一飞,水球近乎要触及他的眼睫。

他们此行经过不少凡人城镇,任由十七在他肩头当飞鱼球游来游去,难免会招惹上不必要的麻烦。为了让十七好好养伤,他又不能再将这一大活物塞进芥子,左右合计,他就把十七藏宽袖里了。

这就是体格小的好处,再者,这傻鱼完全是个哑巴,且大部分时候都很懂事,会自觉地不让幻海泪胡乱碰到莫子占的手,贴心得仿佛知道莫子占不喜他者触碰。

晃神间,十七疑似眨了一下眼睛。

鱼还能眨眼?怎么做到的?

莫子占还是头一回见识到鱼眨眼睛,一时觉得新奇,再度往前凑了凑,眼睫半没入水中,也不在意自己一直举着袖子的动作有多傻,就想看它多眨一次。

结果它一点面子都不给,莫子占鱼眨眼没看到,反倒发现它左眼极为临近眼瞳处,居然有颗浅色小痣。

跟许听澜的一样。

莫子占一怔,心下无端蒸腾起一腔怒意,烧得他脖颈发烫。

顿觉自己疯得厉害,居然三番五次地将许听澜和一条傻鱼联系起来。

“……别闹。”他恶人先告状道。

在十七不满地朝他吐泡泡之际,尴尬地放下手。

而后强行将神思从鱼球那抽离,视线重新落回到前头的“喜事”上,问道:“那个是你说的姜家老爷?”

眼下所有人都已站定了位置。

拜堂之礼不在宅邸之内,却设在四尺高的黑土台上,任由过往行人围看。

白日之中,红烛高燃,新人中间隔着一尊两尺高,角顶水器的鹿三彩,而两侧各有七位少女捧着红烛,脸被涂得过分通红,赤足跪于堆叠成龙、虎状的蚌堆上,神色木讷。

唯一穿着正红色的“新娘”沉默地将手腕举起,任由一位戴着狸猫面具的枯瘦老者,给他解下左手的绳结,再牵引着跑到另一边,系到“新郎官”的木手上。

莫子占没看过凡人正儿八经的拜堂成亲,但直觉告诉他,肯定不是这样的。

“那不是,”先前回答他问题的当地人顺着其所指方向望去,道,“伯父他腿脚不康健,没来这,那是四灵使之一的长灵使,你看旁边站着的三位。”

莫子占应声望过去,高台角落还有三个戴着相似面具的人,只是并非狸猫,而是蛇头、鸟首和鱼脸,奇离古怪,不合传统地拼凑出了一个“四灵”来,有种妖兽妄替神灵的好笑感。

而他们手里还都握着一柄长|枪,枪头的刀面皆非钢铁,而更像是用兽角打磨而成。

当地人继续开口道:“他们那角刀可都是神器,据说是由全身黝黑的神犀独角所制,能破开万物,所向披靡。”

犀角还有这等神威?我怎么没听说过。莫子占心道。

又见猫面老叟取出鹿三彩上顶着的水器,那水器上宽下窄,看着很是怪异,他继续问:“那他手上的也是犀牛角?”

“是神犀!你看角上有白纹,可以通达神魂。以犀照连理,能通灵性,令夫妻纵使身无彩凤双飞翼,也能心有灵犀一点通[1],从此亲近不可摧,永生共患难。”

只共患难吗?还挺讲究的。

那当地人见莫子占不语,继续念叨道:“连理枝就是此间的凭证,牵上它,就要听从长灵使的安排,好好奉出命魂……”

奉出命魂?

凡间娶刍夫虽然行的是夫妻之礼,但对绝大部分主人家来说,其实就跟祭坛上的牲畜差不多,要是冲喜没冲成,新郎官死了,那他们也得一块死。

这等明摆着要命的事,一个认栽就算了,怎么做到九个都乖顺听话的,动作还那般整齐划一,犹如傀儡。

莫子占偏头望向那热情洋溢的当地人。

对方一身儒雅书生的装束,谈吐很是和善。衣服料子华贵,肤白体正,不像是什么苦命人,需要看人遭罪来取乐,怎么跟身为魔子的他一样淡漠?

他状似天真地问:“拿九个人的命去续一个人,这也不划算啊,你们为什么这么高兴?”

金多宝这人絮叨起来总爱添琐碎细节,说起桑里的事时也是如此。

说桑里当年被养父卖去当刍夫,邻里间虽没人愿意为他一个不相熟的小子出头,但好歹脸面上还是会挂着点人性,会翻几下白眼,以显不齿。

刍夫再怎么说也是活生生的人,猿猴看着同类被猎,尚且会哀鸣,可眼下的这九位少年被当成祭祀的牲畜一样绑着,在场不仅没一人觉得不妥,甚至一个赛一个地喜上眉梢,不知道还以为娶媳妇的是他们。

“喜事当然高兴啊!”那儒生眼中展露痴迷,“人生来贵贱悬殊,有的人命就是不值钱的。长灵使说了,等礼成,这些刍夫和陪子就可以献身给实沈上神,来乞得……”

似是意识到有些话不能乱说,他连忙把嘴巴给收住,转而道:“其实就是些祈祷的仪式,小公子您别放心上。”

莫子占眼半眯了起来,问:“‘实沈上神’,可是洪荒时高辛氏二子之一?”

传说高辛氏有二子,日寻干戈,故而令长子“阏伯”守以大火星为中的东方苍龙宿,又让次子“实沈”镇西方白虎宿,从此再不相见[2],这也是参商两不相见的出处。

“正是!小公子也知晓这些?”儒生应声,正眼望向莫子占,呼吸霎时停了一瞬,惊叹他先前瞎了眼,居然没注意到身旁的人长相如此好,好得甚至有几分似曾相识。

“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你?”

听着像拙劣的攀谈,莫子占明媚笑道:“我今日是第一次来到此地。”

“可我真觉得你声音听着耳熟,或许我们是在京中遇到过呢……”

说话间,那猫面老叟已然高举起手中的犀角,本捂着其底的一只枯手在他高喊出“通灵犀,结亲缘”的同时,向左侧甩去。

就着动作,犀底被展露出来,才让人得以瞧见犀角是上下打通的。

“嘀嗒。”

老叟放开手后,有水珠自犀角底部凝结,最后不堪其重,滴落在新人两腕间的“连理枝”上,晕染出指节长的深色。

有风自莫子占掠过。

分明感受不到一丝一缕的气息波动,然而在水珠彻底渗入绳结后,接连不断而又低沉沙哑的干呕声自那九位“新娘”口中传出。

而他们两侧的少女身体也如筛糠般抖动,因无盖头遮挡,可见其眼珠上翻,朱唇紧抿,似是承受着极大的痛苦。滚烫的蜡落到她们的手上,像是能熔开她们的皮肉,可即便如此,她们却还是死死攥着烛台,没有松手。

除了刍夫外,刚刚那儒生还说了“陪子”,想必就是这些少女。

来不及多加思考,莫子占就感觉袖中的十七似乎想向往游去。他手掌往下一压,挡住十七的去路,反倒他自己,先一步跃上了那高台,从芥子摸出一把刻着符印的匕首,衣尾洁如云雾翩飞,飘然而下。

手起刀落间,不仅那“连理枝”断裂开来,他顺带把脚下的鹿三彩给一并踢翻了个。完事后,还不忘把另一只手往袖子里缩了缩,安抚一下因他的动作而忽然被左摇右晃起来的十七。

这么弱就别想着管闲事了。莫子占在心里埋怨十七道。

场面登时乱成一锅粥,金多宝被吓了一跳,扭头一张望,那几位刍夫未能被嫁衣遮盖的手臂上,居然长起了流着黄脓的疮疤,而疮口的边缘还有数不清的墨黑尘点,在其间蔓延。

他惊道:“这,这不是跟那家伙一模一样么。”

桑里也循声望去,即刻明了金多宝口中的“那家伙”是指曾经想将他买去的收尸户儿子。

他神色如常,但语气却凉飕飕的:“对,一样。”

原以为当年那收尸户不过是听信了些旁门左道,现在看来,若是桑里没被带走,或许也会是这般下场。

金多宝心底不由一阵后怕。

“你是什么人?居然!居然敢破坏实沈上神的喜事!”

猫面老叟发出满是惶惧的怪叫,抬手就想用手中那尖利犀角往莫子占脸上刺去,好刺死这位肆意破坏仪式的不恭狂徒。

然而一晃神的工夫,犀角就到了莫子占的手上,动作快得根本让他根本无法明白过来对方是怎么做到的。

莫子占极其随意地掂了掂,好奇地打量了这犀角一番,见其内部绘有黑咒,与当初野楚身上所绘的如出一辙,是来自妖主无霾,可其中却没有任何灵力痕迹。

他晃了晃内里无比干燥的犀角,轻道:“有意思。”

在旁围看的人反应过来事态,全都显出惊愕的神色。

那儒生更是整个人都软倒在地,犹如触犯到可怕的天规一般,口中语无伦次地念起 :“完,完……完了,怎么办,连理枝断了,会触怒到实沈上神的,会被惩罚的,绝对会被惩罚的!”

莫子占懒得理会他们,视线落在最前头的红衣刍夫身上。

“连理枝”断开后,他和其他几位刍夫陪子就接连跪倒在地,头往上仰。随着一阵阴风起,他那正红盖头被掀了起,长相很是方正,却被涂抹上过度浓艳的胭脂。和陪子们一样,他眼瞳上翻,露出大片眼白,像是失了魂。

而在他无力下垂的双臂上,生满了密密麻麻的鼓疮,犹如被虫卵寄生的溃烂枯枝,其中还有熟烂的,流着酸臭的黄脓,一颗挨一颗,停在手腕往上一寸的位置,似乎还想要往里蔓延,可却被断了供给。

莫子占没见过那位要娶桑里的收尸户儿子,但却不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疮。

当初他在陶齿村料理完肖村长后,曾去查看过那被夺去魂魄的六人,那些人身上或多或少都长着差不多的疮。

后来仔细琢磨过后,莫子占才知晓,这上头是妖类吞噬人魂时所留下的罕见妖毒。

七魄中,吞贼魄析邪魔,除秽魄清污秽,非毒魄排异己[3],被吞得只剩臭肺魄来维持呼吸的人,一旦被妖类接触到本核,无论精神还是□□,自然都会被侵蚀个干净。

可是方才并没有妖气。

莫子占又晃了下手中的犀角,还在琢磨此间关系,原本守在高台角落的另外三个面具人就将他围了起来。

“快把犀角抢回来!”猫面老叟暴喝一声。

应着声响,手持长|枪的三人齐齐向莫子占袭来。配合说不上有多默契,但个个都是一等一的练家子,角刀在他所有的防备死角处横穿,尤其喜欢穿刺在他时常抽筋的右手处。终归是寡不敌众,他渐渐落了下风,眼见距离他最近的鱼脸青年长|枪向他右肩袭来,他即刻将灵力聚于指尖,双指一并惯常地以灵法去抵挡那长|枪的锋刃。

可角刀上分明未附有任何术法,却在瞬间化解灵墙,直接划破他的手。

莫子占不得不往后撤步,偏头看了眼渗出血珠的指腹,一时讶然。

但没多久,心头的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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