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理完香兰一行人的伤势,杜槿便被商陆接走。那年轻守卫见着钦差手令,只当是要提审人证,未敢多问便放行。
齐肖从刑名司匆匆赶回,推门就问:“风信堂被封了?可查出些证据?那些被拐妇人可有新供词?”
屋里,商陆抱臂立于窗边,目光落在杜槿与红嫦对弈的棋盘上。方寒云正为赵风换药,见自家主子进门,顿时如惊弓之鸟般弹起身来。
杜槿搁下手中黑子:“齐大人这一连串问话,倒叫我们不知从何答起。”
齐肖面上掠过一丝窘色:“是我心急了……”
赵风和红嫦刚知晓齐肖身份,不敢随意答话。杜槿起身笑道:“风信堂那边是个姓赵的兵马都监在看管,方寒云虽狐假虎威闯了进去,搜到一半,还是被州府密令拦下了。”
方寒云忙接话:“所幸带回了四箱密件,那赵承宗倒未曾为难。”
齐肖冷笑:“风信堂藏污纳垢,洪帮自然不会坐视我们搜查。”他望向商陆,“可知密令出自何处?”
他以钦差身份临时持节,可节制地方三品以下官员。冯松元不过是五品知州,孙备则是个六品通判,洪州又有何人敢阻他查案?
“枢密院直下钧令,此案牵涉军需漕运,着由刑名司会同转运使共审。”
齐肖眼中寒光一闪:“江岸止狗急跳墙,倒把背后之人牵扯出来了。”
杜槿适时转开话题:“齐大人昨夜在刑名司进展如何?”
“琴棋书画四人俱已收押,观棋性命无虞。”齐肖正色道,“他虽助纣为虐,但也是受了胁迫,或可酌情宽宥。”
赵风面露哀求之色,却不敢多说什么。杜槿犹豫道:“观棋本是被拐受害者,更遭毒手毁了嗓子……”
“此事本官自有安排,你们放心便是。”齐肖挑眉。
赵风神色稍安,杜槿递去一个安抚的眼神。
齐肖又提到其余三人的情形。司琴拒不承认自己懂唇语,问讯无果,如今也只能先关着。至于侍书、描画二人,他们被洪帮各断一足,平日里被圈着替柳四做事,对帮中机密知之甚少。
“都是可怜之人,断不能轻饶了那柳四!”杜槿气鼓鼓道。
商陆轻抚她肩头,温声道:“别担心,江岸止已被逼到绝境,只能断尾求生,柳四逃不掉的。”
杜槿思索:“嘛贡品劫案一事可有眉目?”齐肖展颜:“连夜审讯下,韩青雄与吴兆俱已招供。”
吴兆果然是被柳四说服,欲将人证灭口,无奈韩青雄却一直不松口。三人僵持之下,吴兆便与柳四合谋,欲借船只失事之机除去证人。
杜槿轻笑:“原来是弄巧成拙,反倒被我们截了胡。”
齐肖笑得十分畅快:“若非如此,黑水崖一案岂能这般快水落石出?真乃意外之喜。说起来也巧,那人证竟然是……”
“打住!”杜槿笑着眨眼,“此人来历与我们无关,倒也不必细说。如今我们只关心青云寨情况。”
齐肖失笑:“你倒是懂得明哲保身。贡品失窃本与山匪无干,朝廷自不会追究青云寨,诸位尽可宽心。”
红嫦适时拱手:“多谢齐大人。”
杜槿另外想起一事:“凝香阁搜出的账本,后面可派上用场了?”齐肖意味深长道:“你连贡品一案都不愿深究,倒对账本这般上心?”
“不过好奇解法罢了!”杜槿指向案头厚厚一叠纸稿,“为破此谜,我们可也没少费心思。”
齐肖快步走到桌边,展开笔记:“你所料不差,这谜底确与二十四相关。州府在河畔码头立了漕运水则碑,记载各节气水文变化,账簿标记正与之对应。”
杜槿恍然:“原来玄机在碑文。”
“不错!依碑文可将文字译为数目。正是有了这铁证,这次才能给洪帮定罪。”
既知青云寨与赵火无碍,又解了账本之谜,杜槿便不再追问。此案牵涉朝堂博弈,洪帮背后之人也尚未浮出水面,过多涉入反而不妥。至于后续审讯定罪、押解入京,乃至漕运善后等事宜,自是齐肖该考虑的。
杜槿打定主意,可不能再沾染分毫。
这位看似温润的钦差大人,既能自北凛全身而退,又夺得洪州查案的机会,岂会是易与之辈?以他心性,难保何时又将别人当作棋子。
齐肖又笑着问了几句昨夜船上的经历,便赶回衙门办案。
天色渐晚,杜槿回到房中,唤丫鬟送来热水香膏并几套换洗衣裳。不多时,屋内已是水雾氤氲,暖意融融。
杜槿缓缓浸入水中,立刻被暖洋洋的惬意包围,仿佛全身毛孔都绽开了。她发出一声舒服的喟叹,忽闻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我替你濯发。”商陆嗓音低沉。
杜槿也不拒绝,仰起头安然享受。温水浸润黑亮长发,细细抹上香膏,那双布满茧子的大手便轻轻按揉起来。
“发尾都焦了,待会儿替你修剪可好?”商陆声音微哑。
杜槿被按得十分舒服,在水中晃了晃腿:“多剪些也无妨,估计是在船上被火燎到的。”
粼粼水面在烛火下泛着蜜光,透过漂浮花瓣的缝隙,隐约可见水下一片莹白。商陆耳尖泛红,只低头专注揉洗乌发,屋内一时只有潺潺的水声。
“我想着,咱们过两日便回青山村罢。”杜槿闭目道,“一来槐花巷的铺子已置办妥当,离家两月也该回去看看。二来也能去青杏谷报个喜,青云寨既已洗清冤屈,往后便无后顾之忧了。”
若在平日,商陆定会道“都听你的”,但直到头发洗完,他仍沉默不语。
杜槿转身趴在浴桶边缘,托腮道:“说吧,藏着什么心事?”
她早不是当年黑瘦模样,如今肌肤如雪,眉眼含情,别有一番介于少女与妇人之间的美丽。
商陆别开眼,艰难道:“没、没什么。”
“到底是多大的事,还想要瞒着我。”杜槿嗔道,“让我猜猜,是不愿回青山村?”商陆泄了气:“总归要被你看穿。”
“陆哥的心思都写在脸上呢。”杜槿笑道,“可是齐肖同你说了什么?”
商陆斟酌半晌:“方才……他送来了风信堂密件与侍书口供,竟解了我多年疑惑。”
“侍书有口供?齐肖还说他不曾牵扯帮中机密呢,果然没说实话。”
“当年我被定罪,关键物证便是书房中搜出的通敌信件,还在夏国奸细身上寻到了我的私印。”商陆舀起温水淋在她肩头,“加上前线接连几场溃败,连失数城,那颜部百口莫辩。”
杜槿神情严肃:“同风信堂有关?”
商陆颔首:“风信堂多年来一直做着伪造文书的勾当,那侍书尤擅摹仿笔迹。”
“当年伪造我私印和书信之人,就是他。”
哗啦一声,杜槿忍不住从水里窜出:“竟又是洪帮作祟?”
“与其说是洪帮,倒不如说是背后之人。”商陆摇头,“同知枢密院事正是太子舅父,洪帮果然与太子牵扯极深。”
“如今事已分明,既然南霁霄与太子形同水火,我与他倒是有了共同之敌。”
杜槿低头道:“你要随他去邺都吗?”
商陆眼中闪过一丝迟疑:“嗯。他在朝中孤立无援,我又需要个没有破绽的身份入朝。”
“那我也去京城开间铺子……”“不可!”商陆立刻打断,“此事凶险,你万不可牵扯其中。”
杜槿轻哼一声,转头埋进水里,水面上咕嘟咕嘟起了一串泡泡。
“别闹。”商陆哭笑不得将她捞起,“你不是还想去北边开铺子吗?可带上阿息保与乌萨,他们熟悉北境情况。”
杜槿斜睨他一眼:“倒显得是我无理取闹,横竖我这闲人是不敢耽误哥哥正事的。”
商陆已习惯她生气时这般作态,笑道:“岂敢,是我无理取闹才是!”
两人又在屋内说笑一会儿,直到水温渐凉,方起身回到内室。
商陆拿来布巾替她擦拭头发:“槿娘,等邺都事了,我便回青山村……”
“停!”杜槿赶紧捂住他嘴,“临别前说这等话,可不吉利。”商陆虽不解其意,但唇畔一片温软,忍不住轻轻舔了舔。
杜槿倏地缩回手:“呀!你是犬儿不成?”
“汪!”男人冰蓝眼眸中漾着温柔笑意,恍若星河倾泻。
又在洪州休整几日,杜槿将槐花巷诸事安排妥当,便与青山村众人启程返乡。商陆则带着连曷及四名胡骑,于某个深夜悄然离去。
启程时赵方平等人问起,杜槿还笑着替他遮掩,说是去邺都寻一位朋友。
洪帮众人陆续被缉拿归案,镖局更是被连根拔起。这几日洪州城内戒备森严,城门守卫十分严苛,进出皆需仔细查验路引。
出城的队伍排得老长,莫大岭在前头与城门守卫交涉。赵风因伤势未愈,便留在马车内休养。
“阿火昨日特意捎信来,让我莫告诉爹娘。”少年神色黯然,“他在狱中不知何时能脱身,怕他们空欢喜一场。”
杜槿给他伤口换药:“他担心自己受牵连?”
赵风沮丧点头:“明明阿火就在洪州,我却不能告诉爹。爹娘这么多年一直念着阿火,若是他出事,我真不知道怎么同爹娘交待。”
“四殿下既已许诺保他,定能办到。”杜槿拍拍他的脑袋。
赵风突然扇了自己一个耳光:“我真没用!”“你这是做什么!”杜槿忙抓住他手,“好事多磨,有些波折也是常理。况且此事牵连甚广,岂是你我能左右的?”
“细想起来,当年若非我贪玩,阿火也不会被拐。初到青山村时,又因我与阿荆争执,才害得你们进山寻人,险些丧命。”他狠狠揉着眼睛,“这次若不是我摔下来,也不会被洪帮的人抓。”
“愚钝、莽撞、武艺不精,难怪师父不肯收我为徒。”他满脸悔恨,眼眶都红了。
杜槿正要开解,车窗外突然有人唤她名字。
“敢问可是杜娘子的商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