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粟理直气壮,声音洪亮,一时将村中众人都震住了。
莫里正咳两声,“赵家的,你们来说。”
赵方平眼神鼓励,赵风定了定神走到院子中央,朗声道:“我就是赵风,这事儿我来解释。”
“那夜我与爹娘争吵,一气之下跑了出去,正巧看到有人翻进何家院墙偷鸡。”
“我喊了有小偷,但雨声太大没人听见,见那人逃跑我就追了上去。”
“村里最近丢了不少东西,我知道有人怀疑我们几个外来户,就想定要把这人抓住。但是夜间路黑,没注意竟追进了羁縻山,等我发现时已被一条巨蟒缠住。”
“那小偷是个僚人少年,见我被困还回头相助,最后我俩被另一个僚人男子救了。他们把我带到山里,后来爹和师父师娘寻来,就把我放了。”
“僚人?这么多年没在村里见过啊。”有村民怀疑。
何粟证明,“我见着了,确实是僚人。”
“我和铁头在废矿坑也见到了奇怪的脚印,草鞋编法与村里不一样。”莫大岭也附和。
众人不再怀疑,追问:“后来呢,那两个僚人去哪儿了?”
赵风摇头,“不知道,许是回山里了,没再见过。”
“所以你们真的夜里进了羁縻山?怎么逃出来的。”李铁头想问这个问题很久了。
杜槿将话题接过来,“是的,我带了解毒药,可以驱虫蛇、避瘴气。猛兽是我家相公应对,一路有惊无险。”
院中仿佛炸开了锅,众人纷纷围到杜槿身边追问。
“杜大夫,羁縻山中是什么样的?”
“有那解毒药就不怕瘴气了?”
“你相公之前是做什么营生的,身手如此了得!”
杜槿从容回答了村民问题,又绘声绘色向众人介绍山中花草树木、山石溪水、飞鸟走兽等一路见闻。围观众人听得如痴如醉,仿佛自己也跟着进了羁縻山,听到要紧处人群鸦雀无声,个个屏住呼吸提心吊胆,听到那神秘山谷的壮丽美景又忍不住跟着惊叹。
商陆沉默站在院子一角,注视着杜槿于人群中谈吐自如、从容大方,又转过了头。
叙述时杜槿按冬青要求隐去了所有与他有关的细节,秘药是杜槿家传的方子,神秘山谷是杜槿无意中发现,叔侄俩也不曾废矿坑来养伤,而是很快治好回到羁縻山。
莫大岭、李铁等人奔波数日带回的药材,也变成了僚人放过赵风的交换条件。
“莫里正,村里进了僚人,是不是得上报官府?”果然有村民提到这点。
“这……确实应该报给县里。”莫里正思索。
“人已跑了,上报也没用,说不准还会惹得僚人不快。”何粟摇头,“那僚人凶恶得很,身高八尺,面有彩纹,拎着把砍刀,若是被记恨上就完了。”
莫里正迟疑,“那便先看看后面如何,若是僚人又进村再上报不迟。”又叮嘱些锁好院门、加强巡逻的话,就让众人散了。
赵方平却拎着赵风来到杜槿家,上来就一揖到地,赵风则利落跪下磕了三个响头。
杜槿哭笑不得将人扶起,“这又是做什么?”
赵方平正色道:“救命之恩不可忘,此番若不是有你们,这小子不知死在哪个山旮旯里。”
赵风跪着道歉:“以后给师父师娘当牛做马。”
杜槿笑着避开这大礼,“这话给你师父说去,我可不需要牛马。”
三人望向商陆,却见他面无表情起身,“我不是你师父,随手相救而已,不必答谢。”
赵风已被拒绝数次,急切道,“是我错了,不该如此冲动,以后再不敢了。”
商陆冷冷道:“错哪了?”
赵风停顿半晌,“不该……置身险地,惹得家人冒险相救。”
商陆冷哼一声,“不该置身险地?我看你是甘之如饴。”
“刚习得几手三脚猫的功夫,就敢深夜独自抓贼?对环境毫无观察,对自己认知不清,行事冲动,差点枉送性命。”
“你若继续如此行事,这刀枪箭术也不可再学,否则必将害人害己。”
商陆一番话将赵风说得哑口无言,只跪在那儿满眼慌张。赵方平则是连连点头,恨不得商陆再多训几句。
杜槿出来打圆场,“善泳者溺于水,学武之人更要懂得轻重。阿风也是初犯,日后多加小心便是。”
赵风连磕几个头,对天发誓自己日后一定谨言慎行,这才让商陆松口可以继续学武。
待赵家父子离开,商陆先去屋后竹林挑水,又在院中劈柴。举手间动作潇洒自如,四肢修长舒展,胸膛饱满,腰腹紧致,即便在劳作也十分惹眼。
平日里只要在家中,他便一直这样忙忙碌碌,精力极旺盛,也不曾有过疲惫。
杜槿忍不住问道:“陆哥今日怎么这么大的火气?很少见你如此严厉。”
商陆劈着柴平静道:“这样的人从前也见过。”
“少年意气,不惧生死,学了些拳脚就相信自己是英雄,恨不得为天下先。”
“最后害人害己,亲者痛仇者快,凭白惹人笑话。”
说这话的商陆看不清面上神色,语气毫无波澜,杜槿却听出一丝异样。
“你说的这人是谁?”杜槿低声询问。
“……一个朋友罢了,人已死了,不必再提。”
赵风照常每日清晨来杜槿家学武,结束后再带汤药去废矿坑,风雨无阻不敢懈怠。杜槿则每隔三五日与赵风一起过去,查看僚人少年恢复情况。
僚人少年名叫阿荆,略懂一些汉话,遇到杜槿来诊治也会羞涩道谢。阿荆有一双小鹿般清透的眼睛,长得虎头虎脑,与杜槿差不多高矮,但实际只有十岁,竟比赵风还小些。
“你与你叔叔在羁縻山生活,怎么突然下山进村了?”杜槿忍不住问道。
阿荆红了脸,“与他吵架……自己离开,肚子饿。”又想起之前的事,认真道歉,“对不起,不应该偷东西。”
原来也是个离家出走的倔强少年,怪不得与赵风十分投缘。
赵风插嘴:“那几户人家我爹都已送了东西,去帮忙抓药的人也有谢礼,你不必在意。”
杜槿安抚两句,又问起冬青踪迹。
“不知道哇,他经常到处游荡,已好几日没见到人了。”赵风茫然,“照顾伤患的活儿他是一点不干,平日都是我在做。”
杜槿也没在意,便让阿荆在此安心养伤,不要让村中人发现行迹,完全恢复后再回羁縻山。
待到立秋,村中明显忙碌起来。
黎州气候温暖湿润,双季稻最是常见,立秋前后正是所谓的“双抢”时节,抢收早稻后需及时晾晒脱谷,又要立刻平整稻田、种下晚稻,时间非常紧迫。
漫山稻穗在晚霞里泛着金黄的光,家家户户在田中忙碌,割稻、捆扎、搬运、晾晒,最后再用木砻脱壳。
收割后的水田也迅速变换样子,村民架着犁耙、秧马在田中忙碌不停,翻耕后插下碧绿的秧苗。
杜槿这几户新来人家只需给晚稻插秧,时间还算充裕,便去村中其他人家的地里帮忙割稻,得了不少感谢。
“哎呀,槿娘,你这菜园子侍弄得好。”兰婶这日上门,一眼就被这竹林小院的菜园吸引。
杜槿先前种下的蔬菜慢慢有了收获,茄子、丝瓜、豇豆都已挂果,空心菜、苋菜、小油菜更是郁郁葱葱,新鲜脆嫩。
杜槿从藤架间探出头,“婶子等下带些回去,长得太快,我们也吃不完。”说着顺手摘了几根青嫩水灵的黄瓜递过去。
“我是来给你送东西的,哪还能往家里拿。”兰婶却不收,“这是我做的大酱和酱菜,都是老家味道,尝个新鲜。”
杜槿收下,又想起调理身体的事儿,“婶子最近身体怎么样,可有进展?”
兰婶却叹气,神色萎靡,“不要了,不强求。”
联想赵风莫名与家里闹翻的事情,杜槿斟酌着问:“该不会是跟阿风有关?”
见兰婶不语,杜槿也不再追问,拿出前些日子做的泡菜,“婶子带些回去尝尝,加了野山椒和茱萸,都是前些日子从羁縻山里摘的,滋味新鲜。”
当晚杜槿辗转反侧,小小的屋子里,阿鲤已睡熟,发出奶奶小小的呼噜声。杜槿抱着怀里热乎乎的小东西,脑子里如幻灯片般不断划过曾经的场景和对话。
倏然间灵光一闪,杜槿猛地坐起。
商陆侧身疑惑:“怎么了?”
杜槿压低声音,生怕吵醒阿鲤,“我好像明白赵家的问题了。”
商陆右臂枕于脑后,微微歪头,眼带疑惑。
“他们家三个孩子,年龄差距很大不说,名字也奇怪。风、林、山,怎的中间偏少了一个?”
“也许这孩子意外去世了,兰婶想再生一个孩子弥补遗憾。估计赵风与那孩子感情深,或者那孩子出事与赵风有关,他才反应如此剧烈。”
杜槿托腮思索,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又推推商陆,“你说呢?平日里可有听方平叔说过什么。”
商陆直接了当,“赵家原有个老三叫赵火,去年路上被拐子拐走了,不知生死。”
“什么!”杜槿震惊。
“他们在沅州见到你时,想到了自己同样被拐走的儿子,这才坚持相救。赵火被拐前是与赵风在一起,那小子很是自责,说日后定要把人找回来。”商陆十分了解。
“所以,赵风才对于他娘生孩子这么抗拒,觉得是替代赵火?”见商陆点头,杜槿喃喃道:“怪不得当初赵风对我很是不满,估计也是觉得他娘在寻赵火的替代品吧。”
真相大白,杜槿感慨万分,赵家丢了孩子十分痛苦,自己却因此与赵家结缘。思索半晌,杜槿突然意识到问题,“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商陆冷静道,“赵风自己与我说的。”
“所以你早就知道,却不与我说?看我每日在此抓耳挠腮地猜测?”
商陆默默转身试图装睡,但杜槿的拳头已落在背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