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浮玉打算解释,想了想,又实在觉得没有解释的必要。和谢无妄这种人多费口舌,只会被他越绕越晕。
她任他攥着她的腕,另一只手将谢无妄发间的枯草拂落。他懒懒瞥了那片枯叶一眼,并未松手。
君浮玉:“你手上涂糨糊了?为何黏着我不放?”
虽是刻薄话,他却弯了唇角,极愉悦地轻笑起来。君浮玉抽回手,只觉谢无妄的笑声格外嘈杂吵闹,搅碎昏暗的夜色,晃得她竟有些头晕。
如此,她自然无心修炼了,索性假寐半晚,权当蕴养元神。
直到鸡鸣声起,不知不觉间,衣角已被露水打湿。拾柴割草的人已然早起,背着篓子,从草堆旁边经过,惊奇道:“嘿,这儿还躺着两个人!”
君浮玉站起身,拍落衣间沾连的草屑,想起之前念念叮嘱过的话,试探着问道:“这位大哥,你可有什么心愿?”
“为啥突然这么问?”那人挠了挠头,“心愿?如果非要说有啥愿望……让山神保佑俺找个娘子!俺都这么大岁数了,还是光杆一个,不行不行。”
君浮玉眉间抽了抽,还未多说什么,眼前的男子掀起眼皮,将她浑身上下打量一遍:
“你这穿着打扮,倒像是天上的仙女那般,难不成,你就是山神赐予我的娘子?”
她摇了摇头表示否定,男子却如没看见似的,眼神陡然变得热切起来:“来嘛来嘛,来屋里头坐坐,聊一聊。”
“她有家室了。”草堆另一侧传来谢无妄的声音。
大概是因为被吵醒的缘故,少年神色分外不虞,眉间紧蹙,目中隐隐含着冰凉的怨气。吓得那男子浑身一抖,噤声了。
“啊对。”君浮玉流利接话,抬起手,指向谢无妄,面不改色地胡诌,“我已有家室了。”
长睫微动,谢无妄的视线倏然落在君浮玉身上,眸中多了几分期冀。
却听她平静地开口:“这位,就是我的儿子。”
谢无妄:“……”
他拧起眉,额间落下一片阴影,看起来更生气了。
男子怯怯地瞥了他一眼,又万般不舍地望向君浮玉,几次三番地想要张嘴搭话,最终还是闭紧双唇,背着篓子快步离开。
这人刚走,谢无妄立刻拽住君浮玉的袖角,低声质问:“我是你的什么?儿子?”
不知为何,他的语气似乎掺杂着些许委屈。
不过话又说回来,无论是谁,骤然被同辈降了辈分,心里都会不舒服。她想了想,耐心地哄道:
“我刚刚是为了赶他走,所以才说这种话。你要是不高兴,我也叫你一声爹,让你过过爹瘾,行不行?”
用力咬了咬后槽牙,谢无妄睨她一眼,冷笑:“你爹不是死了吗?”
“对呀,正好腾出位置给你。”
谢无妄再度沉默,似乎并不愿意当她的爹。君浮玉有些不耐地叹了一口气:“那你想当我的什么?”
少年的眸光微滞片刻,眼底似乎蒙了一层雾。君浮玉看过来的瞬间,雾气刹那消散了,他复又笑了起来,唇角噙着若有若无的戏谑:“炉鼎。”
就知道他说不出什么正经话!
晨光愈来愈亮,君浮玉又盯上一个开门喂鸡的女子。隔着低矮的院墙,她朗声问道:“请问,你有没有什么心愿?”
鸡群挤在一起叽叽咕咕地抢夺饭食,女子放下手中的木盆,奇怪地看了他们一眼:“你们咋这么眼生,是从其他村过来走亲戚的么?”
“算是吧。”
一只干瘦的母鸡溜出门,探头探脑跑到君浮玉的脚边,用力啄了啄她的靴尖。她往后退了半步:“你有什么愿望么?说不定,我能帮实现了呢。”
“你能有啥用?你又不是山神大人。”她不以为意地瞥了君浮玉一眼,“俺也没有别的想法,就只想要个财源滚滚,平平安安。还有别的事么?别耽误俺喂鸡。”
君浮玉与女子作别,此时日光高悬,村子里也活泛起来。一不做二不休,她将视线范围中出现的身影都问了一遍。
扛旧锄头的人希望庄稼有好收成,倚在树下闲散乘凉的人希望发财暴富,井边擦着汗珠打水的人希望家中病患能快些好转。
都是些再朴素不过的心愿。
如果真的如此简单,念念又为何非要拜托她来收集?
想了想,她扭身看向谢无妄:“你觉不觉得,他们都在反复提及一件事?”
谢无妄跟个锯嘴葫芦似的,在整个问话过程中一声不吭,活生生将自己凝成了一尊沉默的冰雕。
被君浮玉这么一问,他挑了挑眉,阴测测回应:
“确实有一件事被反复提及……你一共问了十七个人,其中九个都问你和我是否婚嫁,想替我们保媒。”
“我不是说这个。”她无可奈何瞪了他一眼,“你没察觉到么?他们每个人道出自己的心愿时,都会提到山神。”
这些人三句话不离山神,似乎早已将信仰刻进了骨子里。如此荒凉凶险的瘦羊山中,居然还存在着镇守一方的神明?
如今修仙界灵气凋落,即便耗尽心血、寻遍四海八荒,也难寻得真神的踪迹。
莫不是哪个修士或妖邪在此栖息,扮作了无所不能的山神?
脑中闪过红袄红头绳小女孩的身影,君浮玉忍不住自言自语:“念念。”
念念拜托她去打听村民喜好,难道,她就是所谓的山神?
闻声,谢无妄打了个哈欠,懒懒看了过来:“谁?”
君浮玉将昨夜的遭遇简略地讲给他听,他仿佛并不感兴趣,只是眨了眨桃花眸,讶异地看向君浮玉:
“所以师尊奔波数日,赶来这险恶难测的瘦羊山,就只是为了帮助那位神出鬼没的小姑娘实现村民愿望么?”
相处半月,谢无妄从未打探过君浮玉火急火燎前往瘦羊山的原因,这是第一次。
“我和她做了交易。”君浮玉轻描淡写地拣了重点,说与他听,“事成之后,念念会给我百两黄金。”
双方都心知肚明,这是一句假得不能再假的谎话。
谢无妄并没有戳穿,瞥了瞥君浮玉并不鼓胀的钱袋,笑弯了腰,阴阳怪气地揶揄:“我明白的,师尊确实很需要这笔钱。”
她不想搭理他,正好旁边走过一个梳着高髻、手挽竹篮的农妇,赶紧殷勤地唤住她:“姐姐,你们这儿的山神灵验么?”
“灵不灵,也不是俺能决定的,只不过,有山神大人在,心里好歹有个寄托、有个挂念。”妇人惊异地看向她,“你是外乡来的?”
君浮玉温笑:“是,我来走亲访友。听到村里人处处提及山神,很是好奇。”
“有啥可好奇的,最近我们村长正为祭礼的事发愁呢。”妇人爽朗地和盘托出,“他还没想好,该将什么祭品献给山神大人。”
“祭礼?”
“往年都是献上一些鸡啊羊啊之类的家畜,山神大人还挺喜欢,村里的祸事就少一些。”
妇人边说,边扳着手指:“这两年不行了,照例地献上祭品,庄稼地却荒得很,鸡和鸭连蛋都不怎么下。村长说,这是因为山神大人对祭品不满意。”
村民们的愿望都与山神息息相关,那么,寻找到合适的祭品、顺利完成祭祀,让山神高兴,就是全部村民共同的心愿。
“原来是这样……”君浮玉沉思了片刻,“那请问村长家住何处?”
“你这个女娃娃倒是好奇心很重。”妇人咧嘴笑了,指向村口的方向:“看见那棵枣树了么?旁边那栋屋子,就是村长家。”
远远望去,那棵歪歪扭扭的干枯枣树边,确有栋茅屋,一个身形佝偻、头发花白的老者正倚在树下,神情忧愁,不知到底是在想些什么。
见到君浮玉向他走来,老者眯起了一双深陷在皱纹里的眼,踉跄着准备站起来:“外面来的?”
君浮玉赶紧上前扶了他一把:“您就是村长?”
“是,俺是李福,这儿的村长。”他看起来格外激动,颤颤巍巍地向二人颔首,“你们认识字吗?”
“识字?”君浮玉十分不解,下意识点了点头,余光瞥向谢无妄。
她永远也不会忘记,初见时他诓骗她不会写字的事。谢无妄迎上她的眼神,满脸无辜:“师尊看我作甚?”
“太好了,太好了!”李福声音嘶哑,几乎要落下泪来,“说出来不怕你笑话,俺这村里的读书人,走的走,死的死,逃的逃,如今偌大的地方里,竟无人识字。”
瘦骨嶙峋的双手微微发着抖,从衣襟里掏出一枚钥匙,递给君浮玉:“你就是俺们的希望啊!俺想请你去翻翻古书,看是否能找到山神大人的喜好。”
“这也不难。”她左右张望,视线定格在茅屋的门上,“书?在哪儿?你家里吗?”
李福摇摇头:“别看俺们村子小,其实有个专门存放藏书的地方。你们可以随便翻翻,如果能找到和山神大人有关的消息,就来告诉我,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