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铭之几乎是下意识丢开了手杖。
他虽说是站了起来,可到底残了那么多年,除了需要依靠手杖用以支撑,还十分耐不住力,恢复得不彻底。
即便如此,他依然在许芳会扑过来那刻,本能地伸出双手,将他接了个满怀,双腿随之向下跪在了地上。一颗冷硬,参杂着愤怒的心也随之化作了一滩茫然的春水。
门打开,瞧见床上那一幕,冯铭之其实是愤然的,这种愤怒来势汹汹,尽管他心里明白,许芳会并不爱他,却仍旧产生了一种遭受背叛的恼恨。
这种情绪来得汹涌澎湃,不受控制。
可在许芳会连滚带爬地从冯仕谦身上翻下来,跌跌撞撞朝他扑过来之时,冯铭之胸腔里那颗恼恨的心又很奇妙地软化了,连带着满身的戾气和连日来的疲惫一同消弭在了刹那之间。
他不知道许芳会已经开始戒烟了,却在触碰到他身体的那刻敏锐地反应过来。
许芳会却是一把攥住了他的两条手臂,凹陷的眼窝里嵌着的那两颗黑眼珠褪色般的暗淡,本就不胖的脸颊愈显瘦削,手指更是枯木般的显出青筋和骨节。
哭也哭得无力:“二爷,你,救我,你救救我……”
冯铭之似是愣住了。
“二爷,二爷……”许芳会颤栗栗地向他靠过来,手指掐得并不用力,话音也断断续续连不成句,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做什么,只在潜意识里觉着,眼前这人是能救他,该救他的。
“我疼,我太疼了,你帮帮我……看在,看在我陪了你那么久的份上,你帮帮我。”
冯铭之的外衣被他攥出了褶皱,惊愕过后便是愤怒,这股愤怒来得比刚才更加猛烈,一双快要喷出火的眼睛怒向冯仕谦:“你做了什么!”
冯仕谦保持着刚才的姿态,从许芳会扑出去那刻便没再动过。
对冯铭之满怀愤恨的质问并未显露出一丝多余的神情,抬着的手虚握着落了下去:“如你所见。”
冯铭之咬牙怒道:“谁准你这么做的!”
那股由来已久的怨恨喷薄而出,冯铭之恨得几乎要冲上去杀了他,可许芳会攥着他,哀求的话语震着他的鼓膜,针似的扎进他的肉里,直冲着心口扎上去。
让他意识到,许芳会会死,这么下去,他真的会死。
失去的恐慌铺天盖地压过对冯仕谦的仇恨,冯铭之想要起身将许芳会抱起来,奈何双腿并不足以支撑他抱起许芳会走完这段路程。
不得不按耐着心中的恼恨,冲着屋外大喊:“来人!”
门外当即跑进来个满目凶光的半大小子,进来瞧见眼前这幕,二话不说就掏出一把手枪对准了冯仕谦。
冯仕谦全作不见:“你不能这么把他带走。”
冯铭之不理会他。
就在他起身要离开之时,冯仕谦再次开口:“你这是要他的命。”
冯铭之重新握住了手杖,对冯仕谦的话置若罔闻。
行至门前,被拦住了去路。
拿枪的小子抱起许芳会,手里的枪自然而然到了冯铭之手上,他阴沉着脸,对挡在面前的常青道:“滚!”
常青没听见似的,对那管对准他的手枪全作视而不见。冯铭之不同他废话,枪口抵上常青的心口,就要扣下扳机。
蓦地,一只虚浮无力的手伸过来搭住了他。
许芳会似乎恢复了些许的神志,嘴唇翕动着却是说不出什么,但那意思已经十分明显了。
冯铭之面色变了几变,目光下意识朝着冯仕谦望了过去,心中的杀意几乎就要按不下去。
这时,有人来报,说巡捕房又来人了,这回带了一队人马,指名要请冯仕谦跟他们走一趟。
冯仕谦终日不动的神色终于此刻有了些微的变化,厌烦似的抿了唇角,上前走到冯铭之面前,示意常青让开。
他不看冯铭之,将目光停在许芳会脸上,无波无澜:“这就忍不了了?”
冯铭之不愿意他和许芳会说话,推了他就要走,冯仕谦却在他之前道:“我知道,你戒不掉,你和你那大烟鬼的爹本质上是相同的,你瞧不起他,我瞧不起你。”
此话一出,许芳会脸上便浮出了一抹痛苦的神色,耻于见人般将脸深埋了下去。
这回面前没有人再阻拦了,冯铭之却是半步都挪不开。
许芳会在哭,像是受到了某种令他绝望的打击,哭得痛苦不已。
冯铭之便顾不上旁的了,他丢了枪,六神无主地将他从那人怀里接了回来,席地将人揽在身前,捧着他的面颊一点点吻去许芳会脸上的泪痕:“你要什么,你告诉我。”
许芳会也不知道。
他想要大烟,那是一种来自身体深处的急切渴望,可他说不出口,纵使冯仕谦离去多时,他耳边回荡的仍旧是那句“我瞧不起你”。
痛,太痛了……许芳会揪着心口的衣襟,几乎要窒息而死。
正当此刻,他听见了一道熟悉的嗓音,怒斥着让人去拿大烟来。
大烟……
许芳会忽然哆嗦着握住了那只在他脸上胡乱擦抹的手,用不连贯的嘶哑嗓音说:“不,不要……”
不要大烟。
他觉得自己仿佛是沉在了水里,出不来,死不掉,反反复复忍受着濒死的折磨,每当他撑不住的时候,身体就会向上浮起片刻,可不等他多吸一口的空气,又会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拉扯着向下沉溺。
这么来回反复折腾了整整六天,第七天傍晚,才总算挣扎着漂在了水面。
他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眼睛闭着,无论如何都睁不开,但他知道,他活了。
这回,是真的活了。
这几天里,冯铭之几乎没从他身边走开过,他坐在床边,深幽的目光烙铁般刻在许芳会脸上。
眉间那股阴沉的鬼气并没能随着许芳会的“死而复生”而消散,反而愈发冷戾。
他认真打量着许芳会,不知道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也不知道该要什么。
他所做的一切都出自本能,全凭着心意。
想,就做了。
如今,望着眼前的人,他却是迷惘了。许芳会不爱他,他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可然后呢?
他曾经极度迫切地想要和许芳会成亲,后来又一度放弃了这个念头,至少在那间破屋子里的几天他是真的想要算了的。
许芳会不爱他,不爱就不爱吧,他杀不了许芳会,他舍不得,没办法。
他想杀了张平盛,可拖着这么副残躯,他能杀谁?
他谁都杀不了。
冯铭之第一次认识到自己的无能,而当他在医院第一次见到许芳会烟瘾发作,这种情绪便泛滥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许芳会恨他,一定会恨他,他必须杀了张平盛!
冯铭之一手按住膝盖,压住了那股缓慢升腾的酸痛,视线依然没从许芳会脸上挪开。
生他的人不爱他,许芳会也不爱他。
冯铭之眨了下眼睛,睫毛微搭着敛住了眼底的情绪。
这时,房门被人轻叩了两声。
吴管家小心避开了门外杀气腾腾的男孩儿,进来轻唤了冯铭之一声,带着几分犹豫:“张四爷来了,要见您。”
这两日家里着实是乱透了。
自上回冯仕谦被巡捕房请去,至今都没有将人放回来。
冯家家大业大,纵使被张平盛敲去了许多,可产业还在,那就是源源不断,流水般的钱。
上头有人觊觎着,只碍于钱必安不敢妄动,如今拿住把柄,怎么舍得就此放过。
幸而还有钱必安。
即便如此,吴管家仍旧是忧心忧得夙夜难眠。
冯铭之没听见似的,只专心盯着眼前的人,过了片刻,才出声嗯了一声,说:“让他滚。”
“这……”吴管家有些为难。
冯铭之不跟他废话,开口叫了声:“小郑。”
屋外那人歪头探进来:“二爷?”
“你去。”他只让小郑去,却没说去做什么。
那孩子瞧着半大不大,也就十六七的样子,行事却极其凶狠,动辄就要拔枪杀人,对冯铭之倒是言听计从听话得很,不知是从哪招惹来的。
他听了冯铭之的话,扭头大步流星踏了出去。
吴管家见状急得跺脚,顾不上旁的,忙不跌追上去。
许芳会便是这时醒的。
他听见声音歪了歪头,神色平静地同冯铭之对视了片刻。
这院子不大,屋里屋外都静谧非常。许芳会盯着面前的人看了片刻,扯动唇角,很是和缓地笑了笑。
冯铭之微倾了身子,俯向许芳会,似乎想同他说什么,可没等出口便又仰身坐了起来,不说了。
他手边放了壶水,他倒了些,问许芳会:“渴不渴?”
许芳会点头,冯铭之便起身挪去了床上,抱着许芳会让他靠着自己,将晾温的水一点点喂给他喝,许芳会却是盯着他那两条腿看出了神。
冯铭之不大想谈论这个,可又无话可说。
他怕自己开口会说出什么可怕的话,便道:“还没好全。”
许芳会伸手碰了碰他的腿,很快就收了回去,也是无话可说的样子。这让冯铭之感到了些许委屈,知道不应该,还是赌气,将茶杯放得很重。
许芳会知道他这是不高兴了,但不大想去思考为什么,也没力气去哄他。
暗想,他应该不欠冯铭之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