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儿个立秋,香云早起回了趟家,走时欢欢喜喜,回来却耷拉着张脸。
她年纪小,生得娇憨可爱,没心眼,不争不抢,就是爱吃,长身体嘛。
除了春桃,旁的人有个什么零嘴也愿意分点给她。
这不,有人递来半块糕,问她:“前儿就听你念叨想家,怎么回去了还不高兴?”
香云叹一口气,难得露出几分哀愁:“我哥前些日子得罪人,让人打一顿,还丢了差事,爹发愁,让娘去舅舅那里想法子。”
小丫鬟藏不住事,院儿里但凡同她说得上几句的都晓得她有个不争气的哥哥,是以并不多吃惊。
“你舅舅跟你家不是不来往了吗?”
香云跺跺脚,抖下一层芝麻粒:“要不烦人呢。”
“我说你,年纪也不算小了,该为自己打算打算,你那哥哥就是个无底洞,我听说你爹当初是想将你卖给小白楼的,你不记仇,还给他送钱花,傻不傻。”
香云嘴一瘪,伤心似的:“我娘还在家呢。”当初若不是娘拉下脸,去求舅舅做主,她只怕真就被卖去小白楼了。
“我常看你同那位说话,你何不去求求他。”
香云慢半拍地反应过来她口中的“那位”所指何人:“求他什么?”
“当然是求他给你娘在宅子里谋个差事,你爹手再长,也越不过这么高的院墙不是。”
这倒是个法子,可冯家用人谨慎,进进出出皆得吴管家过眼点头,香云虽不机灵,却也知道,许芳会在这家中地位尴尬,吴管家对他也算不上喜欢。
这不难为人嘛。
她想了想,摇头说:“这不好。”
“有什么不好的,他不是也求着二爷在外头置办了屋子,你这么犹犹豫豫,待来日他失了宠,可就彻底没机会了。”
香云咬了咬嘴唇:“你别这么说,他不会的。”
“正儿八经娶进门的都尚且有被修弃的风险,何况是……”她没说完,意思却十分明了:“我倒觉得他是个聪明人,什么脸面不脸面的,旁人爱说就让他说去,又不能掉块肉,这世上事,真真假假,只有攥在手里的真金白银才是实打实的。”
“可……”
香云还想说什么,门上帘子忽地被人掀开,春桃从外头进来,看着香云愣了愣。
“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香云正要答,春桃又道:“二爷的药呢?”
“正煎着呢,要送去吗?”
春桃摇头,提点他们都机灵着点,说冯铭之不高兴。
香云习以为常,咕哝说:“二爷日日都不高兴。”
她就没见过比冯铭之更爱生气的,炮仗似的,不必人点,自己不知因为什么就能噼里啪啦炸起来。
也就许芳会,除了他,还有谁能这么日日夜夜陪着二爷,哄着二爷。
思及此,香云不禁可怜起他来,觉得那些好东西实在是该许芳会拿的。
“当心你的舌头。”春桃让她别乱说话:“这回不一样。”
哪不一样?香云认为没有什么不一样,二爷哪天不生气了,那才是不一样呢。
彼时天已经黑了。
冯铭之独自坐在屋里,下午说要成亲时的亢奋全不复存在,一张脸阴沉得厉害,几乎快能滴出水来。
他是想和许芳会成亲的。
这个念头冒出来,有如雨后春笋,让他亢奋至极。
他想,还有什么能比夫妻牢不可分呢。
这种亢奋一直持续到黄昏,他从天亮等到了天黑,迫不及待地要将自己的决定告诉许芳会。
可他没回,派去盯着他的人也没回。
心中一时闪过许多念头,冯铭之甚至想,许芳会是不是跑了?之前说的那些其实都是哄他的?
旋即,想到了他第一次在许芳会身上嗅到的那股味道。
冯仕谦的味道。
屋外的光漏了些进来,堪堪止在脚下,他端坐着,被阴影笼罩着的眉眼晦暗不清,也让冯铭之再一次认识到了,他是个废人。
许芳会说喜欢他,喜欢他什么?模样,身份,还是钱?冯铭之第一次想到,也是第一次思考这个问题,继而发现,他拥有的这些同时也是冯仕谦所拥有的。
他并不特别。
这就好似往平静的湖水里接连丢去一小一大两块石头,从泛起涟漪到惊涛骇浪仅用了一瞬间。
有些念头一经滋生便一发不可收拾,那颗种在他心里名为怀疑的种子也在这时破土而出,潮涌一般,从四面八方吞噬了他,竟让冯铭之久违地生出了种即将失去的恐慌,从而意识到,他谁都留不住。
无论是父母,还是许芳会,他所拥有的一切最终都会朝着一个方向倾倒。
而冯仕谦,则是天底下最最虚伪的人。不管嘴上说得如何冠冕堂皇,都藏不住他骨子里的小人做派。
只要是他要的,冯仕谦就一定要抢,过去是这样,如今也是。而更让人痛恨的是,只要冯仕谦想,所有的一切他便都能唾手可得。
搭在膝上的手倏然攥紧,冯铭之忽然生出好多焦躁。
不行!不可以!许芳会喜欢他,必须,也只能喜欢他!否则,否则……
冯铭之手抵在嘴边,神经质地啃噬剪秃的指甲,仿佛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个夜晚。
身后马蹄嘶鸣,枪声混在狂啸的风里,震耳欲聋。
突然,马车翻下土坡,过去连同着此刻,所有的声音都在一息间消失,四周静下来。
门外,有什么挡住了光。
冯铭之抬头,胸口乍涌上了一股揉杂着愤怒的酸涩。
他拿起茶杯摔过去,砰一声砸在门上,杯中所剩不多的茶水洒出来,很快就干了。
他痛恨许芳会不守诺,恨他开口同冯仕谦说的每一句话,恨得想要将他身上沾过冯仕谦味道的皮肤一寸寸剥下来,可一出声,却是道不尽的委屈:“我要杀了你。”
许芳会不闪不躲,只觉得累极了。
过去许多年,他不敢休息,无一日不提着精神,却从未有一刻像如今这般疲累,就仿佛一直以来支撑着他的身体的那根筋骨断掉了。
只是站着,就已经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横竖都是要死的。
撑在门上的那只手落下来,许芳会应得很轻,几不可闻,冯铭之听得却异常清楚。
许芳会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