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子湾学堂的第一个假期确定了。
为时二十天,比县上的学堂少上十日。
这是孟桑榆他们几个坐下来共同商量的结果。
兴许是确定的过程说起来只剩一把辛酸泪,等放农忙假的公告像模像样的往外一贴,孟桑榆几人彼此相视一眼,皆不主动提了。
累。
是真心累。
不过还有更累的。
“二虎子,虽说你如今当了咱们村的副村长,可到底是五婶儿瞧着你长大的,今个五婶子可得好好说说你,学堂这事办得实在是不厚道!”
学堂外,借着长辈身份压人的妇人是王家那边的。
从她家跟王帆虎家共同的那个祖宗往下盘算,距今也有六七辈儿了,可论资排辈扯起亲戚来,王帆虎唤她声五婶也再正常不过。
只是平日里和和气气,见面也能打声招呼,招呼他去家里坐坐的五婶今个变得有些咄咄逼人。
“学堂好端端的上课,突然放什么假呀!”
王帆虎:“最近不是农忙嘛,我和桑榆都想着农忙是大事,三胖他们的确是要回家帮忙的。”
说完,他还举了例子,“县上都是放一个月的。”
五婶子可不听什么解释,“我家三胖不要放假,你要给别家娃放假,那是别家的事,反正我家三胖不放假!”
王帆虎:“可三胖上学第二天就请假,说要回家帮忙。”
“是呀,家里有事他可不得回家帮忙!”
五婶子说得理不直气也壮,像是抓住了王帆虎话里的漏洞,继续嚷嚷:“可你也说了三胖只是请假——”
“他就请了早上跟下午的假在田里干活,中午又不是不来学堂!”
王帆虎:……是,中午是来了,可中午不上课只开饭呀!
话聊到这儿,王帆虎也能将五婶今日来的意图猜上个七七八八。
王五婶家孩子在乡下来说不算多也不算少。
三胖今年十岁,上面两个哥哥,一个十七、一个十六,早过了读书的年纪。可三胖下面还有两个妹妹跟个仍在吃奶的幺弟。
村子里有句老话说得好——“半大儿子吃垮老子”。三胖名字里能带个胖子,不用多说,就知道在吃饭上是把好手。
这不前几天三胖请假那会儿,中午来学舍吃午饭的架势就连在酒楼里见过世面的孟铁牛都啧啧称奇。
“照三胖这架势,家里每天没个两斤杂粗粮怕是遭不住哟。”
所以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这堂放假二十天,对于王五婶来说可不就让家里凭白无故少了几十斤粮嘛。
“五婶儿,学堂放农忙假是规定。”
王帆虎按照流程将提前商量好的规矩说了个遍,就是解决问题的话不好说,“不过五婶既然说三胖是请假,那应该是我这边没了解清楚。”
“就是,我们三胖就是请假。”王五婶得理不饶人。
王帆虎颔首,“既然如此,孙秀才出了份卷子,还劳烦婶子叫三胖过来,把试考了。”
“考啥试呀!”
王五婶一听不对,立马嚷嚷。
王帆虎不急不慢道:“学堂授课加上放假满打满算也有十三天了,按照每天背二十五个大字和一首诗的进度,到今天也有三百二十五个大字跟十三首诗要背。”
“孙秀才看在大家都是初学,要求也不高——”
“只要大字能写二百个,诗词能完整背下来五首就行。”
“啥二百个,啥五首的!”
五婶一听这么多字呀诗呀的要写,当场不干了,“这才上了几天学,哪儿能学那么多东西!”
“我看你们就是不喜欢我家三胖,要不然我咋没听别家一起上学的男娃说要背写大字的!”
“五婶,你这话说的可就是乱扣帽子了!”
王帆虎说这话时语气客气,可脸色明显沉了不少。
他虽说唤对方一句婶子,可他现在担着的乃是店子湾副村长的身份,负责的也是村里关于课业的大事。
所有有些话他该说还得说,人呀,也得硬挺起来,“五婶刚不是也说了,三胖是请假,请假只是上课不来,但孙秀才留的课业每日都是要完成的。”
“其他学生是放的农忙假,要给家里帮忙,学习考试自然要推到收假后才对。”
“当然,还有件事也得要五婶知道才行。”
王帆虎清了清嗓子,把那日与两姓族老商议的事又郑重其事通知了遍,“咱们店子湾学堂虽然免束脩,但学堂处处该花的银子一笔也没少。”
“夫子的月钱,厨房的开销,一笔笔都是真金白银,也都是要有人掏腰包的。”
“所以在开学堂前,我跟桑榆都同族老们说好了,这学,所有店子湾的人都能上,但也不是所有人都能一直上,至于刚才说的考试只是考察学生能不能继续留在学堂的手段之一罢了。”
王帆虎将话说得果断,没留任何情面,但也绝了后患。
临了,他还是说了句软乎话道:“不过学堂也不会放弃任何一个学生,只要学生肯学,肯上进,哪怕进步不明显,学堂也能多供他几年。”
最后,王五婶是被突然冒出来的她家掌柜的连打带骂撵走的。
其实王帆虎早就注意到拐角有一高一矮,一瘦一胖的两个身影偷听。
起先他还不知道是谁,这会儿人蹦出来王帆虎哪儿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这压根就是看家里婆娘讨好处没讨成,掌柜的出来骂一顿,打几下打圆场呢。
为此,王帆虎笑而不语,只是在男人望过来时客客气气地叫了声“五爹”。
然后他也不知是哪来的恶趣味,转头朝着那个矮胖矮胖的肉墩儿道:“三胖,你娘说你这几天只是请假,刚好你来了,便随我进屋把试考了吧?”
猫在角落听了全程的三胖:……
无妄之灾。
简直是无妄之灾!
就见三胖叫了声“二虎哥”后,拽着他娘跑的更快了。
呃……活像身后有鬼追似的。
等到那一家子都跑远了些,一直在旁边静观其变的二屠这才敢大口呼吸,拍着胸脯的同时还不忘感慨道:“少爷,刚吓死小的了。”
王帆虎:“出息。”
“少爷,我、我这不是才跟你上值几天嘛。”
二屠不好意思地挠头,“不过少爷,你今天这么厉害,回去咱可得好好跟老爷说说,让他也高兴高兴!”
王帆虎并不把这当回事,“不说。”
二屠:“啊?”
少爷已经成了不需要夸奖的大人了?
是他肤浅了。
对此,王帆虎笑而不语,倒是眼神示意二屠往斜后方看。
二屠不明所以,但胜在听话呀。
顺着提示望去,竟……又看见个人影躲在那里?
“是……老爷?”
偷看儿子但被现场抓包的王老爷:……
王老爷咻的一下,“光明正大”背过身去。
早上走时,见过老爷今天打扮的二屠:“老爷,真是您?!”
以腚视人的王老爷:……这怕是个碎嘴子!
“少爷,是……唉!老爷您别走呀!”
二屠惊喜不已,刚想和少爷分享,可头还没转,就瞧见王老爷老当益壮,大步摇着蒲扇离开了。
二屠愣了一下,立刻想去追。
王帆虎却是反手将人抓住,“你现在还在上值呢。”
二屠纠结,“可是老爷……”
“我爹就是散步,路过这儿而已。”
王帆虎还挺善解人意。
他爹没想主动出现,作为儿子,他当然也是要给亲爹留面子的。
没办法,天大地大,老子面子最大。
只是可惜二屠是个傻的,还得麻烦他把人拽着。
其实今日学堂还是开门的。
毕竟除了王五婶这种爱占便宜的人找上门来外,刚有个闲活占手的孟铁牛同样为了放假一事发愁。
那愁的呀,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把人惹烦了,还挨了媳妇几脚踹。
然后孟铁牛一嘟囔,床上愁的人立马变了俩。
二十天啊,那可是整整二十天,四舍五入可就一个月了。
所以在自家亲娘和媳妇的怂恿下,孟铁牛其实在第二天就找到了孟桑榆他们。
“桑榆妹子,二虎兄弟,你看我家情况就是这样,学堂放假二十天,我虽然也能去外面找个短工,但一来二去真正能干活的也就十来天,这短工怕是……”
孟铁牛话说一半没说了,谁让他也臊呀。
王帆虎还是善解人意的,只是还有一点……
“铁牛哥,你家不用农忙吗?”
“我家原本就是靠我过日子,家里地一直种的不多,我娘跟我媳妇去就行了。”
孟铁牛解释,又怕人误会,赶紧找补了句,“我来学堂前家里知道要农忙,就已经安排好了,说是我在学堂忙完后去田里打下手就行。”
话说到这,是要商量出个结果。
最终孟桑榆他们一合计,决定食堂继续开。
本来在建学堂时就留了三间房用来商量村里的大小事用,所以孟桑榆他们忙完,中午在学堂用饭挺好。
孙秀才婆孙俩也能留在学堂吃。
毕竟以前家里吃的用的都是秀阿婆管,如今阿婆瞎了,孙秀才管饭理所应当。但孙秀才那做饭的手艺,孟桑榆他们有幸尝过,怎么说呢?
猪够不挑食了吧,可孙秀才做的饭猪让尝了都得自闭三天。
猪不死心再尝一口,再自闭三天。
“铁牛哥,咱们丑话说在前面,现在学堂吃饭的人少,工钱其实是要减半的,但咱们乡里乡亲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工钱咱就不减了,但得麻烦你这段时间每天做个两顿饭。”
王帆虎觉得有些事能通融,但还得对他们有利更多才行。
虽说开学堂不用他们花钱,但谁家不是一个铜板掰了两半用,只是该通融还得通融,“铁牛哥,这事儿你考虑考虑,你要是觉得行,这十几天可以让你家里人都在学堂搭伙。
“行,怎么不行!”
孟铁牛想都没想,满口答应。
做饭做饭,一个人是做,十个人还不是做。
更何况在学堂做饭,既能挣钱,还能让全家人每天都省两顿饭。
这咋想都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呀!
想到这儿,王帆虎还真觉得肚子咕咕叫了两声。
“二屠,走,咱回去。”
二屠:“少爷,我出来前问了,饭还得等会才好。”
王帆虎:“……源哥昨天让人送来了些书册,我是让你跟我一起去给孙秀才帮忙。”
二屠:“哦。”
说完,主仆俩一块儿往里走。
“咻——”
忽然,一阵矮风从屋里窜了出来。
擦肩而过,两拨人只需一个眼神,王帆虎和二屠也跟着往外跑,声音更是透着雀跃。
“桑榆,人来了?”
“嗯,我在屋里看见了!”
不远处,几天前吓着孟桑榆的男人沐浴着阳光走来。
男人旁边还跟着个美妇人。
那美妇人眉目清淡,如挥墨绘成的山涧溪流。
清晨,溪流会有薄雾相伴,美妇人周身则萦绕着淡淡的病气。
远远瞧着三个小辈跑来,美妇人唇角不自觉勾起弧度,连带着身上的病气都冲淡了几分。
“茯怀姐,好!”
“伍哥,好!”
孟桑榆他们大声招呼,接着又是一阵叽叽喳喳的乱聊。
王茯怀一直安静听着,等话题扯到她们身上,才笑意盈盈道:“桑榆,前几天是你伍哥的错,他就是想替豆芷个女娃娃求个能上学的机会,没想到把你给吓着了。”
“没有,我胆子大着呢!”
对于自己被吓着一事,孟桑榆矢口否认,可对于让女娃娃上学的事她则是满口答应。
不过上学行,她得提个要求,“伍哥,我那天回来跟小虎和二屠他们说你会说话,他们都不信,所以你今天能不能……”
孟桑榆笑着没把话说完。
嘿嘿,还有点不好意思。
伍明决听着则是剑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