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最近出了几件大事。
第一件大事乃是凌鹤大师外出采风,不幸遇见山石滚落,至今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雁痕楼楼主杜城关配合调查,不成想竟意外牵扯出此人身上藏有陈年旧案。更甚者,在罪证确凿,被羁押时仍态度嚣张,期间还招了楼中副院行那苟且之事。许是此举惹怒了上苍,当晚便令两人皆暴毙狱中。
第二件大事则是醉仙楼那边放话,为了楼中发展,准备将雁痕楼收为己有。
至于这第三件大事嘛,听起来还颇有点令人匪夷所思的意味。
“这雁痕楼跟醉仙楼是不是犯了什么忌讳,怎么八年前醉仙楼的酿酒师父邓连策死在娼妓裙下,八年后的今日,雁痕楼楼主又死在男人床上?”
茶楼里,据说是城里消息最灵通的男人细数着最近城西的热闹,临了提到最后一件大事还不往感慨一句,“这都是什么事儿!”
“不对呀,你这消息是不是不靠谱呀?”
人群里,一个老神在在的声音出言打断。
男人一听,大为不悦,“开什么玩笑,我可是这一片的包打听!”
“可我怎么听说……”小老汉故作神秘,神神叨叨汇拢着人群,“真的那个邓连策当年是被雁痕楼楼主陷害,压根没死,这些年隐姓埋名就藏在咱们这群人里,这回杜城关倒台的事听说就是他一手策划的。”
话停一息,留给人充足的想象,“你们仔细想想,杜城关跟邓连策这两个人的死法一模一样,其中定有蹊……”
“定有你娘个琵琶腿!你个老东西剩的那几天活头别都被你这张破嘴一回给卖了!”
风头被抢,尤其是还真有几道怀疑的目光投过来时,男人当即拍桌而起,大声叫嚷,誓要拉回自己的场子,“老子把话撂这儿了,老的那个邓连策绝对死了,不可能还活着!”
小老头丝毫不惧,悠哉哉扇着蒲扇,“当真?”
“老子敢把脑袋压在这!”男人横眉一竖,咄咄逼人,“老东西你敢吗?”
小老头一本正经摇头,“不敢。”
围观百姓:……
男人不屑地嘁了一声。
人潮纷纷从小老头眼前褪去,下一刻又有人吆喝男人继续说。
原本有些动摇的人也齐齐倒戈:“听人说,邓连策的尸体还在地下鬼城放着呢,杜城关也死了好些天了,这人要还活着,能出来早就出来了。”
有人附和,“对!邓连策早就死了!”
……
“对呀,邓连策应该早就死了呀?”
醉仙楼。
孟源正双手抱头,脑袋重重地垂下。
他的双目圆瞪,眸光失焦,口中低低呢喃了无数遍,可仍对不久前得到的消息接受无能。
孟桑榆本是闲来无事坐在了旁边,被叨叨得耳朵快起茧子时恨不得狂扇自己两巴掌。
她坐过来干嘛?
真是闲得慌!
“源哥,主事隐瞒身份又不是只骗了你一个。”
孟桑榆安慰人的同时不忘拍拍自己。
瞧,她也被从头骗到尾了不是?
“我跟你不一样!”孟源狠狠抓了两把头发,咬牙切齿道:“当时他昏迷了快两年,被神医救醒的时候我就在跟前!”
“啊?”
孟桑榆拍自己的手顿住,惊讶地张大了嘴。
孟源眼神幽怨地看了眼目瞪口呆之人。
孟桑榆尴尬地把嘴闭上,侧过头,暗戳戳道:“那你还能不知道真相,怕不是傻子一个。”
“孟桑榆!”
少女戳人脊梁骨的声音极小,可耐不住他们离得近呀。
孟源重重地深吸了口气,防止自己被气晕过去后才神色恍惚再次开了口:“可当时他醒来的时候看见娇娘的第一眼很抗拒,甚至还骂了娇娘的。”
“有这事儿?”孟桑榆顿时来了兴趣,她故意夸张回应,屁股则是不着痕迹地靠近。
孟源讷讷地点头,“他骂娇娘见色起意,是见着了他的一副好皮囊,起了歹心才诓骗他,说他是她的夫郎。”
“娇娘真说他俩是夫妻了?”孟桑榆好奇地再次确认。
“说了。”孟源沉痛地闭上了双眸,“然后邓连策骂的更狠了。”
彼时的邓连策或许是久病刚醒导致的大脑混沌,也可能是余毒未清理干净,反正一瞧见娇娘皮笑肉不笑地提醒他们乃是名正言顺的夫妻时,他跳起脚就要将人骂个狗血淋头不可。
“好你个女登徒子,采花贼,爷爷我是病了身子,不是烧坏了脑子,你救我一命,让我当牛做马无可厚非,可你居然肖想我个有妇之夫!当真是可恶、可恨,不知廉耻!”
当时邓连策骂到一半,不顾常年不动而无力的双腿,踉踉跄跄在娇娘身边转了一圈后继续破口大骂道:“我家夫人长什么样我能不记得?那可是美得惊为天人,人神共愤,便是九天玄女与之相比,都要逊色三分,你瞧瞧你……”
他开始毫不避讳地打量着人,眼里满是嫌弃。
可当视线将女子曼妙的身姿勾了个遍,最终停留在那张正中他心神的面容后,倏地耳朵红了一片。
娇娘的眼底倒影着红晕,她故意靠近,挑眉一笑:“我怎么了?”
“你……”
邓连策被逼得连连后退,撞到了床角才堪堪停住,回过神来,他梗着脖子叫嚣,可气势却是弱上了好几分,道:“你长得好看了不起呀!我是不会看……”
“不会看上你的”这几个字最终怎么也说不出口。
邓连策被自己见了美色便挪不动嘴的小人样急得抓耳挠腮。
娇娘懒得理会,简单吩咐了几句后直接转身。
离开时,她连个余光都没留给他,自然也不会知晓男人在她的背影彻底消失后出现的片刻愣怔。
当邓连策的视线由混沌转为清明时,尘封的记忆犹如惊涛骇浪铺卷而来。
那一夜,男人的鬼哭狼嚎是方圆十里内虫蚁鸟兽们近十年来最不愿回忆的悲痛经历,没有之一。
再之后些,成了寡妇的醉仙楼楼主身边便多了个模样俊朗,整日顶着个负心汉名字竟还敢招摇过市的金丝雀。
那个时候,城西所有人都说娇娘疯了。
“我就说呢,那家伙明明蠢得要死,四处结仇给楼里惹麻烦,娇娘还如此惯着他,原来……”
扯远的思绪回笼,孟源的头都痛了些许,最后的话戛然而止,他已不愿再提,瞥了眼明摆着听高兴了的孟桑榆,忽而话题一转道:“我听说你昨日被人抓了?”
“……当然!”
没了旁人的乐子听,有关于自己身上发生的那点儿惊险孟桑榆也是很愿意提及的。
事无巨细地将被孟三绑架的事说了个遍,还着重强调了自己的绝佳演技后,她眨着星星眼等人表扬。
孟源不负所望地摸了摸她的发顶,却是不认同道:“狄家小子让你听话你就听话,他要是射偏了,你这条小命就没了。”
“可孟三的手被射穿,钉在树上拔都拔不下来。”孟桑榆小手一摊,陈述着事实。
孟三最后还死了呢,不过是自杀的。
听聂捕快检查之后说是孟三早在后槽牙里就藏了剧毒。
“他就是仗着你信任他!”孟源有些恨铁不成钢道:“这回是,之前让你假扮凌鹤,跟他孤身犯险也是!”
他到如今都想不明白,姓狄的到底哪儿来的自信,能有十成十的把握相信个脑子刚灵光的哑巴女能演好一场复仇大戏。
“他也相信我呀。”孟桑榆骄傲地扬起小下巴,“毕竟我们可是定过亲的人。”
孟源:……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俩成过亲呢。
他凉凉地扫了眼好不得意的少女,阴阳怪气道:“他相信你,你信任他,怎么你连要去城南的事都不告诉他?”
“我,我只是没来得及跟他说。”孟桑榆顿时结巴起来。
“我看他信任关心你就只是嘴上说说而已。”孟源冷飕飕道:“他刚才都去后院找你了,居然也没看见信里的内容?”
“这个他真没看见。”
孟桑榆觉得这事真冤枉不到狄非顽头上,“他正要抢信的时候主事冲了出来,然后……他们俩一言不合就隔空对骂了。”
“你就是给他找借口。”孟源伸出根手指,毫不留情在人脑门上戳了个红印。
孟桑榆吃痛,因反应不及差点让人给戳翻。
她抓住椅子把手拼命稳住身形后,也兴师问罪起来:“你还好意思说我!你把你当亲哥,你居然在狄家小子面前造谣我有野男人!”
“我就是你亲哥!”
孟源强调着同宗的事实,忽然疑惑不解道:“我什么时候污蔑你找野男人了?”
孟桑榆双手叉腰:“狄非顽说的!”
孟源沉默,须臾反应了过来后暗骂了句脏话。
操!
他不就是没直接告诉那姓狄的信上写的是什么嘛?至于小心眼的在他妹妹面前诽谤他吗?
再说了,他分明说的是“不是女人”,怎么到了那混小子耳中就成了什么野男人?
嗯……姓狄的家伙该不会脑子有什么隐疾吧?
思及至此,孟源沉声道:“妹妹,趁着你尚未误入歧途,咱们回头是岸,你要知道这世上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三条腿的男人还是遍地都有的。”
“三条腿的男人?”孟桑榆歪着脑袋。
孟源颔首,“是。”
孟桑榆不懂就问:“人不都长两条腿吗?三条腿的男人第三条腿长在哪儿呀?”
言罢,她的视线不自觉往孟源两只腿看去。
人腿都长在下面,第三条腿应该也……
孟源一惊,猛地想起眼前人之前当过傻子的经历,急忙用手抵住少女的额头,略微用力,紧急收回了那道即将乱瞟的目光。
他不尴不尬地对上一双懵懂的眸子,干咳两声,稍显僵硬地转移了话题:“你为何非要去城南?”
“我听说上次帮我看哑疾的神医正是此次治疗灾疫之人,之前的药喝完了,我得要让他给我重新开个方子。”
孟桑榆脑门上的力道不撤,她只能仰头回答。
孟源叹气:“你就不能等神医回来了再去问诊。”
又不是什么大病,不用急这两天的。
孟桑榆眨了眨眼睛:“我怕神医不能活着回来。”
那可是灾疫呀。
真会死人的!
孟源无语,戳破话中漏洞,道:“神医都要死了,你怎么见他?”
按照历朝历代惯例,灾疫若是无法控制,是要进行封锁,任由病者自生自灭的。万不得已时还会采取屠杀的手段,牺牲少数去保障绝大多数百姓安危。
“对哦。”一听这话,孟桑榆呆住了。
显然她之前压根没想到这个层面。
孟源微眯起眸子:“你如实交代。”
孟桑榆支吾了半天,最终还是老实道:“霖姐儿跟故哥儿刚回来,我不想让娇娘或者主事去。”
孟源心中一沉,将手收回,“这事不用你管。”
孟桑榆抿了抿唇,聪明地察觉出了孟源的意图,小声道:“哥,你还有娘、嫂嫂跟未出生的侄子或侄女要照顾呢。你要是……”
“这也不用你管。”孟源平静地打断她的话。
孟桑榆也是个犟脾气:“那我要不要去也不用你管!”
“你敢!”孟源拿出当哥的气势。
孟桑榆不甘示弱:“你看我敢不敢!”
一来二去,两道声音仍就谁去城南狼河寨的事各持己见。
狄非顽刚从后院出来就看见了这场争执不断的画面。
此前跟邓连策的唇枪舌战的怒火还未褪去,他二话不说就要上去给孟桑榆帮忙,可当脚步急速靠近,听清楚了争论为何时他只觉得气血上涌,心中鬼火怎么压也压不住。
好呀,小家伙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
“孟桑榆,谁准你去那么危险的地方的?”
狄非顽揪着人后衣领,往上一提。
孟桑榆屁股底下猛地一空,吓得吱哇乱叫,回头对面着狄非顽那张阴恻恻的脸时,脑袋一抽,竟反手拍了人一下,道:“我一个人去,你别怕。”
狄非顽:……
他觉得眼前一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