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全世界——包括他们的父母——知道他们两个在谈恋爱。
大人和世界都无意阻拦,因为清楚他们注定要分开。
他们也朦朦胧胧地清楚了,但他们最关心的还不是这个。
“你说,吵架真的会让两人的感情变得更牢固吗?”
电视正演到男女主人公和好。
“应该会吧,”区海文说,“我们两个天天吵架。”
“哪有,我们拌嘴而已呀。”蔡泳恩的眼睛没离开屏幕,“这么多年我们竟然没有惊天动地吵过一回。”
“有,是你忘了。”
蔡泳恩没应,扭头问区海文:“我们要不要吵架?”
“不要。”区海文拒绝地干脆。
“试一试嘛,肯定很好玩。”
“每次都是我哄你,你当然觉得好玩。”区海文说,“吵架很浪费时间的,换一个吧。”
“书翻烂了,电影都看过十几二十部,没新意。”蔡泳恩笑说,“我们的状态好像结婚不久的老夫老妻。”
“不如去问问你爸爸妈妈。”区海文提议,“问问他们怎么约会。”
“咦。”蔡泳恩皱皱鼻子,“他们分床睡了。”
继续看电视,区海文突然问:“我们也会分床睡吗?”
蔡泳恩送他一个白眼。
“我认真的,”区海文无不落寞,“假如我们在一起三四十年,我们是不是也会分床睡?”
“有那么重要吗?”
“有。”区海文坚持。
“可我们没有三四十年了。”蔡泳恩说,“这问题不该我们思考。”
这问题不该他们思考,这车轮不该碾在他们身上。他们是什么?两个青年人。两个青年人能有什么能力呢?但不是他们也是别人,无路可逃。
电视播出广告。
“我们能像原来那样相处一天吗?”区海文问,“平平凡凡,普普通通过一天。”
“可以呀,”蔡泳恩随口答应,“但我有点忘记原来是什么样子的了。”
区海文却下定决心唤起蔡泳恩的兴趣,他仔细想了很久,凑在她耳边说:“要不要做饼干?”
蔡泳恩露出笑容,“好!”
不能出门——所谓戒严——时,他们常做饼干。厨房是他们的了,大人任由他们在那里玩闹。碗碟是盔甲,叉勺是武器,烤箱威力巨大,燃气拉响警报,也有屋顶,也有地板,他们自建王国,宣告独立,再去谈判,再去建交。
做出来的东西,大多很难吃:没熟,烤糊,太硬,太酥……配方有错误。他们乐此不疲,一次次实验,再将实验成果端去下午茶桌。看见大人们扭曲的表情时最快乐,他们已知道会是这样的结局,毕竟是大人们迫他们两个在家里找消遣,大人们必定要吃下“恶果”。
但今天没人来吃,一切都摧毁了。
“我希望未来永远是过去。”看着烤箱里滩化的饼干,蔡泳恩对区海文说,“过去已经不可怕了,未来还很可怕。”
烤箱前区海文侧身去吻蔡泳恩。
“饼干不能吃了,”蔡泳恩说,“我们怎么办?”
“什么都不做,”区海文说,“或者吵一架。”
“我好累。”
“我也是。”
“烤箱为什么不爆炸?”
区海文被蔡泳恩逗笑了;他的笑又变得苦涩,随后渐渐褪去。
“不要管饼干了。”区海文说,“会有人来收拾。”
“今天就这样吗?”蔡泳恩不甘心,“今天还剩十二个小时呢。”
壁球台球高尔夫,骑马射击摩托艇,还有画画,还有乐高,没能从中挑选出一项用以娱乐;拿来国际象棋,勉强玩了几局,也找不到半点乐趣;游戏机和秋千早过时了,只待某天遗弃……翻来覆去,最终离开家,莫名其妙站在酒店前。
“要进去吗?”蔡泳恩问,“这周来了好多次……”
门童已热烈迎接。
今天还剩十个小时。
熟悉的房间,熟悉的床,熟悉的他们。动作熟稔,心绪解离,慢慢拆解对方,再融化自身,以此合为一体。每每这种时候,才能完全放低现实,只沉溺在欲望中。欲望无边无际,将整个世界都覆盖,没有一个国家或城市得逃脱。不管他们去到哪里,他们都能找到彼此了。
项链是珍珠穿成的,扯断了,一颗一颗掉出去。掉在身上,掉在地上,散落不成。吻也如此,高低错落开,轻的轻,重的重,鳞次栉比,向上搭建天台,向下扩张停车库。
跌跌撞撞,从床上摔进浴缸,又从浴缸滚回床上,总有一块皮肤粘着另一块皮肤,不分开。双手好奇探索,仿佛这是陌生之地,仿佛他们未曾相识十几年。十几年,太浮浅了,他们不够资本。
只好拥抱,只好接吻,只好做。用力点,给慌张找个代替。为何如此残忍?忙碌却无枝可依,努力但进退失据。有些东西被抛弃了,不是理智,而是他们。
好孤独,好害怕,这里没有一样东西是他们的,这里全部东西是他们的——他们付出钱,他们付出感情,因此他们可以尽情拥有。
道理是这样讲的。
好痛苦,好绝望。
蔡泳恩退出他怀抱的动作扰醒了区海文。蔡泳恩走到窗边,等区海文也跟过去时,他发现她在哭。
“香港没有一个地方能收留我了,跟我在一起你都同样。”蔡泳恩的眼睛定定锁住一处,“等我走了,你的心还会留一个位置给我吗?”
区海文无法给出肯定的回答。
“你呢?”区海文反问,“你会吗?”
“或许会,或许不会。”蔡泳恩目光失焦,“我不知道。”
还以为这段感情诞生在香港就能得到香港护照,谁知道它是失落的遗腹子,谁知道它是夭折的早产儿——命运写下悲剧,它贯彻。
“我们是不是做错了?”蔡泳恩问,“为什么没有人来教我们?”
区海文逃避,转而问蔡泳恩:“你爱我吗?”
没有参考答案,他们双双陷入沉默。
对又怎么样,错又怎么样;爱又怎么样,不爱又怎么样。区海文说:“我们回到床上去吧。”
于是他们回到床上,彻夜相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