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里的时候已是黄昏。

两个人回到钟净的房间，看见角落里第八个标本盒子自己打开了，里面的杜鹃鸟复活过来，把嘴里叼着的信封丢在他们面前，随后振翅飞远了。

两个人把信捡起来，抽出信纸，展开一看，上面写道：

[亲爱的杜鹃：

今天，我和妈妈进行了一次深入谈话，关于她，还有我爹。

万万没想到，她的第一句话居然是，你亲爹（其实她是直呼其名。她从来不说你爸，或者你爹，我记忆中一直都是直呼其名）的确是重男轻女的。

没错，我在网上看过那么多重男轻女的父母，因此受尽伤害的孩子，一直以来都事不关己，想着这年头还有这样的人。

现在才知道原来我也是其中之一，是重男轻女家庭里出来的赔钱货啊。

我妈妈很早就跟我说过她以前的一些事情。但由于我那时心智不成熟，她怕把事儿全抖出来我会炸掉，所以隐瞒了很大一部分，等现在我成年了才都告诉我。

由于之前就没有及时记录，现在干脆全部连贯起来，按时间索引，把我妈妈的这半辈子理一遍。

我的妈妈出生在某个不知名的小村庄，有一兄一姐。

她刚出生的那几年里日子其实过得还不错。因为外公是村里的棒劳力，外婆也能帮衬。

好景不长，在她小学的时候，外公出车祸死了。

当时荒郊野外的，没有监控，就这么不明不白被车撞死了，没抓着人，也没赔偿，就这么死了。

从此日子艰难起来。我外婆一个寡妇，拉扯三个小孩。

在那时的农村，家里没有能干活的男人是很可怕的，生活负担重不说，还要受村里人的脸色看。

我妈每天上学，就有男生指着她，说她是没爹的野种。

然后呢，我的外婆因为早年丧夫，本身就苦命，还有自身性格的原因，对小孩的照顾也不甚用心。

比如她不会管别人，不管对面坐着谁，陌生人，还是自家小孩，总之吃的一上桌就开始抢。

比如我妈小时候，她吃独食，邻居看不过眼，说：“你别一个人吃，给你家小孩吃点啊。”她说：“没事儿，他们长大了有的吃。”

比如小时候家里有那种煤炉子，她有时候在那里拿童子鸡烤了吃。我妈嘴甜，她会分一点给她，至于我姨妈（她二女儿），那是想都不要想的。

比如，我妈有次牙疼，疼得直叫唤，她听烦了，把我妈一脚踹进旁边水塘里。

比如我妈来月经，不知道怎么回事，更不知道怎么处理，很害怕，不敢也羞于跟外婆开口，拿了一堆布条塞裤子里，怕裤子沾到血。结果裤子还是沾了血，我外婆就打她，说她不知道羞耻。

比如，有次我爷爷来家里做客，她煮了一锅山药粥，山药全给自己，我妈碗里有一根，爷爷碗里全是白粥。

我妈早年丧父，在学校被同学欺负，在家受亲娘的气，养成了孤僻自卑的性格。

高中的时候，她想不通学习能给她糟糕透顶的生活带去什么起色，这种性格带来的负面影响也更明显。

她当时接触了一些文艺小说，三毛一类的，就带着这些小说，翘课去学校旁边的小河坐着，幻想自己以后也和三毛一样浪迹天涯。因此耽误了学习，所以她学历也不高。

长大后，来到外地投奔亲戚，想办法找了工作，然后就开始考虑成家。

悲哀的是，她遇到了我亲爹。

我爹，也是外地人，来这边打工。

说到他就不得不提起我奶奶。我奶奶是一个非常传统的中国妇女，伺候我爷爷我爹他们爷俩，操劳一生。

这样导致的后果就是让她儿子养成了异常冷漠的性格，重男轻女的观念，觉得女人生下来活该伺候男的。

这很悲哀。

更悲哀的是，我妈和他的婚姻并不是爱情促成的。他俩之间根本没什么感情，只是两个人工资都不高，也老大不小了，觉得对方还凑合，就搭伙过日子。

然后噩梦就开始了。

两人结婚之后，家务活都是我妈、我奶奶在干。

我妈工资比我爸高，怀着我那会儿还上班，还做家务。我爸，上班完了，喝得醉醺醺回来，沙发一躺，看电视。

对，他喝酒。还抽烟，在家里抽，后来还当着我的面抽。

我那时候才多大，不记得了。

我妈怀孕的时候，感冒，经常咳嗽。她当时也不懂，觉得吃了药对肚子里的我不好，就一直不管它。结果生了我，整个坐月子期间都在咳，彻底落下了病根。

然后，我出生了。

我爸，在得知我性别的那一刻，直接转身走了，我奶奶也是。

我奶奶在坐月子期间好歹照顾了我妈，我爸，在我妈生完小孩，到坐月子结束期间，没主动跟她说过一句话。

后来我表弟出生，我妈也去看望他妈妈。人家丈夫对妻子嘘寒问暖，她作何感想呢，我也不敢想。

我妈那边有个亲戚来照顾她。这亲戚也不太亲，就只是搭把手，主要还是靠我妈自己照顾自己。

这亲戚算是目睹了产后，我爸对待我妈的全过程。

从始至终，她看我妈都带着同情的眼光。

期间还有同事来看我妈，小声问她：“怎么看着xx（我爸的名字）不太高兴啊。”

我妈好强，说我爸是照顾她，累的。

——当然了，根本没这回事。

后来，我妈男同事也有小孩了，也是女儿。

她就问人家，得知是女儿的时候心里怎么想的。

人家说：“跟你说实话吧，其实我思想也比较传统，听到是女儿的时候心里也一凉，到外面抽了根烟，一想，觉得女儿就女儿呗！不也是我的孩子！于是就看开了，现在也很亲。”

她笑着跟我说，我爸这人很没有情商，哪怕他情商高一点，他们也不至于离婚。

我说别了，这份父爱我消受不起。

然后，我妈回去坐月子。

她生我的时候是侧切，大概从下面划了一刀这样子，我也不懂，但觉得可怕。

月子中心定期会来检查她的身体状况。有一次，人家来看她，直接惊呆了，说，怎么二十多天了你的伤口还没愈合啊！

而且是完全没有愈合的迹象。

这是什么概念呢。我妈有个同事，也生小孩，人家生完，在医院休养完了，是自己走回家的。

她在医院躺了几天，又回家坐了二十多天月子，伤口一点都没有愈合。

这和她本身体质有关，也和她那时重度抑郁的情绪有关。

我真难受。

听她讲这些我难受，看到她现在云淡风轻，好像这些已经算不上什么的样子我也难受。

那时伤口没有愈合，我妈想下床，只能屈着两条腿，像青蛙一样叉开，像螃蟹一样横着往下走。

她给我讲的时候还学了一下那时的动作，我只看了一眼。实在没有勇气再看第二眼。因为眼泪马上就要从眼眶里掉下来了。

她开了中药，每天要吃。药放在餐桌上，她就以那种扭曲的姿势下床出去拿。

她开药这事我奶奶不知道，我爸其实是知道的。

可是没人帮她拿，哪怕只是搭把手。

我妈就这样一步一步挪到餐桌拿了药。

这种中药得拿剪刀开，剪刀放在客厅靠下面的抽屉里，于是她又一步一步挪到客厅。

抽屉太靠下面了，她得蹲下来才够得着。但是她的伤口还没有愈合，她蹲不下来。

此时客厅沙发上坐着两个人。一位是她的丈夫，一位是她的婆婆。

没有一个人问问她要干嘛，需不需要搭把手。

我妈爆发了。她有一个玻璃茶杯，放在桌子上。她站在客厅中央把杯子砸碎了，也没吃药，自己回了房间。

她坐月子结束之后就想立刻离婚，但是亲戚轮番上阵劝她别做这么绝。

于是她忍了。

后果就是有了我之后家里更频繁地吵架，每每闹到凌晨两三点。

我妈说，我进入青春期以后性子越来越孤僻就是这个原因。因为从我出生开始，家里就是没有声音的。有的话那就是争吵声，还有摔东西的声音。

可见原生家庭对人的影响真是潜移默化的，是很大的。即使我再怎么觉得出生在离异家庭没什么大不了的，这种影响还是在多年后应验在我身上。

反正最后离婚了，大概是我一年级的时候。

离婚前一年，我妈去过两次精神病院。她那时的精神状态非常不好，两天两夜没合眼，怎么样都睡不着觉。

医生给她开了药，说如果吃了没用的话，就得住院了。

好在吃完睡了一会儿，尽管只有一小时。

离婚时卖掉了房子，到手七十多万，全被我爸拿走了。

我妈说你要不要点脸？他瘫在沙发上理直气壮：要脸干嘛？

我妈给他发消息，让他好歹给我留点钱，他说他心里有数。

结果还是全拿走了。

我成长过程中的大部分开销全由我妈和我继父承担，他每年给点学费。

我妈怀着我的时候，八个月还跪在地上擦地，最后一个月我奶奶才来照顾她。

我出生后，我爸一直和她甩脸色直到我周岁。

他不肯买房，不肯给我买保险，因为觉得开销太大，经济压力太大。

直到后来买了一个很小的房子。房子一共三十多万，首付十来万，背了十一年房贷。

后来离婚之后。我爸也再婚了，生了小孩，还是女儿。

我放假去他那里住，回家的时候就跟我妈说了这事。

我继父开车，我妈当时坐在副驾驶，听完哈哈大笑。

我当时小，不懂，就问妈妈你笑什么。

她说：“你明天给你爸打个电话，就说，你告诉我他生了个女儿，我哈哈大笑，看他怎么跟你说。”

当然，她只是开玩笑，我也并没有真的打电话。现在想想倒希望我打了，想必他脸都会气歪吧。

再然后我妈讲到了我身上。从她话里话外，我能感觉到她对我是抱有愧疚的。

她大概觉得是她没给我营造良好的家庭环境，是她没塑造我良好的学习习惯，是她没对我产生好的影响。

她不知道，其实在这个母女关系中，我也是抱有深重愧疚情绪的一方。

我经常觉得我妈很可怜。她从小丧父，也没感受过什么母爱的温存；长大了又经历一段糟糕的婚姻，身心俱疲；唯一的女儿，攥着一份拿不出手的学历，天天跟她置气。

前半生历历数下来，简直像是在渡劫。

简直像是死了一遍。

又一遍。

又一遍。

……

我小时候很喜欢用凤仙花的汁水染指甲，觉得红艳艳的很好看。

现在我也时常这么做。

我把手指染成红色，红色的手指组成红色的窗户，红色的窗户里有我的妈妈，像青蛙一样叉开腿，像螃蟹一样横着走路。

这是我妈妈。

很久很久以前，被“砰——”地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