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回到家里。
钟净一进房间,第一反应就是去看码放在角落的那些杜鹃鸟标本,它们会像之前一样复活吗?
果不其然,只听见咔嚓一声,第三个标本盒子也自己打开了,里面振翅飞出一只复活的杜鹃鸟,在他们头顶盘旋一圈,一松嘴,把一个信封扔在书桌上,随即就从打开的窗户飞了出去,远了。
打开信封,抽出信纸,上面这样写道:
[亲爱的杜鹃:
我从小成绩就很好,是老师家长都最放心的那一类学生。
初三的时候,学校通过选拔成立了一个重点班,收容全年级成绩拔尖的学生。
这些学生会提前结束初中课程,学习高中知识,然后参与少年班和省师大附中的提前招生。
选拔考试结束之后,身边的同学都在担心自己会不会落选,但是我没有,因为我知道我很优秀,我一定可以进重点班。
我提前买好了高中的课本和教辅资料,满心期待地等着开始重点班的学习。
毫无悬念地,我确实进了。看着入选名单上我的名字,我觉得无比幸福。没错,我就是这么优秀,虽然只是坐在这个小小的重点班里,我已经可以想象到自己提前完成高中课业的学习,参加少年班考试的时候从容自在,惊艳四座的样子了。
但是我错了。大错特错了。
进入重点班的第一次考试,我遭到惨败,考了倒数第四名。
我整个人都崩溃了。怎么可能呢?我一遍又一遍把那张成绩单展开看,确认,又揉成一团扔掉,又捡起来展开看,确认,又揉成一团扔掉。
是真的。我是倒数第四名。
……
过了很长时间,我冷静下来了。
然后我告诉自己,不对。这不是我的真实水平。我怎么可能只考出这样的成绩。
我必须恢复自己的真实水平。
所以我开始努力。
我写很多励志的小纸条,把课桌贴得满满当当,每天说鼓励自己的话,每天在脑子里想一遍自己理想的学校。
我每天睡三个小时,半夜打着灯在被子里写题。我在晚上不会熄灯的澡堂里背书,为了背书的时候不睡着,我晚上不吃晚饭,在零下的天气只穿一件短袖,就算背着背着睡着了也要把自己饿醒冻醒。
我还想着,如果人可以不吃饭不睡觉就好了,这些事情只是在浪费时间,如果把这些时间用来学习,我可以做得更好,可以做得比谁都好。
哪怕学了很长时间,已经集中不了注意力了,我还是要求自己更自律一点。
有一天我做题,我还记得那是一道立体几何。明明只是几条辅助线的事,可是这么简单的几条辅助线我想破脑袋也作不出来。
我盯着那道题的答案解析看,忽然觉得很怨恨,不是怨恨其他任何人,只是怨恨我自己。
为什么我就是做不到呢?
我想,一定是因为我还不够努力。
我需要惩罚我自己。
怎么惩罚比较合适呢?
我想到了一个好办法。
我开始打我自己。
我用拳头不遗余力地砸自己的脑袋,就是头顶的那一片区域。
其实打人一般都是握紧拳头打。因为受力面积会更大,就会更疼。
但是很多时候我其实不会用拳头。我一般都是用手掌。
为什么要用手掌?
因为我还会扇自己耳光。
扇耳光很讲究策略的,一般扇很多下的话,脸就会很红很烫,有点耳鸣,耳朵里有一种穿过脑髓一样的尖锐刺痛。
这个时候就不能再继续下去了,不然会被别人看出来。
不能扇耳光了,那打哪里比较合适?离脸最近的当然是自己的脑袋。
这时我的手掌还是张开状态,就可以直接用张开的手去砸自己的脑袋了,非常顺手,所以我就渐渐习惯了用手掌去打自己的脑袋。
除了用手打,还可以拿自己的头撞桌子,这样的声音比用拳头砸大多了,听起来比较畅快。
不过撞墙的话声音反而又不那么大了,闷闷的,和用拳头砸有点类似。
然后还可以拿书砸自己。不过如果是高中课本的话其实不是很方便,因为它太软了,又很大很薄,很不顺手。
所以如果要砸的话还是尽可能拿那种小一点厚一点的书。但是也不能太小太厚,比如字典,砸起来也会有点不顺手。
比较顺手可能是课外书。什么世界百大名著之类那种大小会比较合适。
我睡得太少了,所以上课的时候会睡着。其实高中很少用到圆规,但是我的桌上一直放着一只圆规,一把钢尺,很多开着笔盖的笔。每次快睡着的时候,我就用它们扎我的手背,我的大腿和手臂。
其中用笔的话不太合适,因为上面有墨水,沾到身上不太好洗。
圆锥也不太合适。太尖了,太容易留下痕迹,会被人问起来的。所以一般用得也比较少,可能隔着衣服会比较合适。
钢尺棱角的效果是最好的,不至于像圆规一样留下明显伤痕,但是也足够尖锐,让人迅速清醒过来。
还有就是把指甲留长,然后掐自己的手背,手臂,搞得上面全是月牙形的血印子。手心其实也可以,手指头那里也可以。指腹那里会比较敏感,掐起来就会更痛一点,毕竟十指连心。
我会一边打一边质问自己为什么做不到。不过一般打着打着脑袋就晕得记不住词儿了,我就一直重复为什么,一直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不自律?明明这么努力了,尝试这么多次了,为什么就是管不住自己,为什么就是不能自律一点?
后来有人告诉我,有一个专门的词用来描述我上述的种种做法,叫自残。
但是我告诉他我没有自残。
因为我并不是为了故意伤害自己,或者舒缓压力。
这是我督促自己,鼓励自己的方式。
就像是家长打小孩,让小孩更听话一点一样,我打自己,让自己更努力一点。
这不能叫做自残。
这是我努力的证明。
所以我就这样努力着。上学的每一天,放假的每一天,我都这么做。我的努力一天也没有停止过。
直到少年班初试的那一天。
考完出来的时候我心情很放松。无论是笔试还是面试感觉都很好,尤其是面试的时候,那个老师很和蔼,一直看着我微笑,我想我应该做的不错,半只脚都踏进了初试的大门。
而如果过了初试,复试我就更有自信了,我站在这所我梦寐以求的学校门口,已经开始幻想我会顺理成章进入少年班学习,然后直升,高本硕连读,我的前途一片光明,我的努力都是值得的,一切都是值得的,我会过得很幸福很幸福。
但是我又错了。我没有进入复试。
老师和父母很失望。但是他们没有灰心。跟我说还没完,还有省师大附中的考试,这次我一定可以成功。
于是我又去参加了省师大附中的考试。
我还是没有通过。
查询结果之前我脸颊发烫,心脏跳得很快,浑身发抖。
但是得知结果的时候我其实并没有什么感觉,脑袋发空,只能听见狂跳的心脏慢慢平复的声音。
我也不觉得崩溃,也不觉得想哭。很奇怪,相当平静。
我只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一直过了很久时间,然后忽然心里想,原来是这样啊。是我一直都没认清现实。一直还以为自己很厉害,其实根本就一无是处。
这样就可以解释为什么我这么努力也不能考进少年班了,因为像我这样一无是处的人再怎么努力也是没有用的。我永远也不可能做成什么事。
我的人生已经完了。我再努力也考不上好学校,再努力也做不成任何事。我活着已经没有意义了。
于是我决定去死。
那是一个春天的晚上。整个学校都在上晚自习,班里很安静,只有其他同学刷刷写题的声音。
在无数个被自己打到头晕目眩,被圆规扎到鲜血淋漓的夜晚,我曾经想过,如果有一天我撑不下去了,选择去死,会不会像每天早起背书的时候设定的闹钟一样,给自己设定一个死亡时间。
但是真的到了这一刻,我并没有这么做。我只是像以前的每一个写完习题,收拾东西回寝的晚上一样,把笔盖盖上,把圆规放进盒子里,文具全部收进文具袋里,所有的课本和练习册合上,叠整齐放在桌子的左上角。
然后我没有看时间,慢慢地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向窗户,把坐窗户边上的同学拉起来,踩在他的凳子上从窗口跳了下去。
我想如果是从二十几楼的居民楼跳下去,应该会有那种什么都解脱了的,飞一样的感觉。
可是我是从四楼的教学楼跳下去的,耳边都是呼啸的风声,掉下去的速度很快,过程也很短暂,就像树上掉下去一颗苹果。
是的,这时我忽然想到,原来我是一颗苹果。
我以为我是牛顿。
其实我只是苹果。
苹果一旦掉下来,是要下地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