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识……”

杨文昊将这两个字缓慢从牙间咀嚼而过，他手指交叉，无意识相互摸索着指甲盖，半晌后垂下眸，像是自认抓到了什么关键，轻嗤一声∶

“警官们，要不我们聊点别的吧。你们不是要抓犯人吗？要抓的犯人，一定得有相应的作案时间吧？

……我不清楚阿舟那边情况的时间，但是对于我的时间，你们可以尽情问，我一定知无不言，就算你们不相信我，也大可去查监控，那些都可以证明我的清白。

毕竟。”

他歪了歪头，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微笑∶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呢。”

他没有脱口便是江自渡死亡的时间，而是很自觉将询问的主动权交于警方，且态度温和，看似真诚以待，实则是以退为进，既没有露出漏洞给人机会，也让警方不好意思以强硬态度否决。

当然，这只是对于像郑伸这种、容易受态度感染的小年轻而言。

晏景医闻言无论表里都毫无波澜，他只是学着对方露出一个更加纯良的笑，随即歪头礼貌道∶

“抱歉，婉拒了哈。”

杨文昊∶“……”

杨文昊不自觉抽了两下嘴角，继续挣扎∶

“可你们问这些根本毫无意义，你们不应该去查线索，找凶手，还受害人一个公道吗？这可是一条人命啊！这可是…阿舟的命啊……”

他说到后边，尾调微颤，像是在强忍着某种情绪，蹙眉别开头，合眼不愿再看。

然而杨文昊一副痛心欲绝的模样维持不到一分钟，见无人搭理，他又小心翼翼睁开一条缝朝对面望去，结果径直撞进晏景医毫不在意的眼中。

后者双手抱胸神态自然，对上他的目光后微微挑了下眉，浑然一副在说∶我就静静看你装的淡定模样。

演独角戏那就没什么意思了。

杨文昊顿住动作，几秒后，默默将头转回，深叹一口气，抬头又是不卑不亢的新鲜面孔∶

“如果警官执意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那就请吧。毕竟，我只是一个普通的程序员，为了配合警方工作，浪费浪费我的时间，也没什么的。”

他低眉顺目，话尽时又不忘小心翼翼朝前面看一眼，瞧着竟有几分楚楚可怜的意味，配上他这张布满疲惫的脸，违和感简直拉满。

陆青阳不禁一阵恶寒，心中不住暗骂∶

“哪来的绿茶？！”

一转头，却见晏景医仍是毫无动容甚至维持笑脸盈盈，他又默默咽了口唾沫，压回内心的阵阵烦躁。

下一刻，晏景医带着笑意开口，朝杨文昊附和∶

“你说得对，毕竟是为警方工作做贡献，稍微动用您些许时间，的确没什么。”

杨文昊∶“……”

所谓恶人自有恶人磨，绿茶自有直球压，杨文昊几招下去，不是打到棉花上，就是被对方毫无压力地破解，来软的不成，来硬的想想都觉得更不成。

他几番思索下，发现每个能想到的法子不出意外都用不上，干脆态度一摆，整个人瘫坐回椅子上，任人宰割般朝晏景医抬了下手∶

“那您随意。”

晏景医依旧笑脸吟吟，正当杨文昊以为他要毫不客气发动嘴炮攻击时，下一刻，对方却往身侧两边皆是招了招手。

本还在一旁，一本正经狐假虎威的陆、郑二人见状，毫无疑虑便凑了过去，结果瞬间便被晏景医一左一右架在胳膊底下，分明能感觉到晏景医并没有用多少力，他们却实打实完全挣脱不开。

只听晏景医拉近二人的距离后，压声道∶

“继续审，能审一点线索是一点，能拖一点时间也是一点，实在没话了，还有我在。”

片刻停顿后，他又补充∶

“但是别瞎审。

尤其是你。”

他压了压陆青阳，强迫对方把视线对着自己∶

“要是再脱口而出什么类似于‘因为你爱他’的话，我就……”

陆青阳∶“！”

陆青阳猛然瞪大双眼，没有紧张，更没有惊慌，反而是大量的期待，仿佛下一秒就能听晏景医说出“否则我就亲自带你看看正确审讯术语”的“惩罚”。

然而事实上，晏景医只是道∶

“我就罚你写三千字检讨，附加五千字解决策略与预想结果，并进行实践，实践结果失败，就把这一流程再重复一遍。”

陆青阳∶“……”

鬼都不会对这人抱有任何期待！

他咬牙切齿地一口应下，又恶狠狠瞪了眼对面“噗嗤”笑出声的郑伸，正欲发作，然而下一刻，晏景医就毫不犹豫往对方后脑勺拍了一下，发出清脆一声响，而后道∶

“你也是，别光杵着看，看了不用等于白学，审讯不作声，和队友旁边摆了个等身立牌有什么区别？”

“噢…我知道了晏顾问……”

郑伸懵懵挠了挠头，见陆青阳正幸灾乐祸地看着自己，暗里将手悄悄绕过晏景医背后，朝人伸手就是一下子，后者也不甘示弱地回击，结果还没来得及有第二回合，二人的肩膀就明显被人一抓。

晏景医笑里藏刀的脸在二人面前闪过一瞬，登时便让他们立马坐直。

顶着身侧目光的威压，陆青阳深深吸气，并没有急着开口，而是在脑中，迅速过了一遍记忆与思路。

已知杨文昊私下里自己学习了音乐，并且有一定成果，甚至还颇有创作天赋，而江自渡大概率对此早就知情，并因此与对方结识。

如果是猜测相恋、或是杨文昊单恋原因……

有了！

陆青阳一顿，眼前有瞬间闪过杨文昊母亲的身影。

虽说杨文昊前面，一直在否认母亲的掌控对自己会带来烦恼，但他并没有否认母亲对他具有掌控行为这一本身，那么，这何尝不是一个突破口？

他重新看向杨文昊，开口却没有明说，依旧是反问语气∶

“杨先生，江自渡对你能力的肯定，在你被家人的否定所充斥的环境里，一定无比珍贵吧？”

杨文昊盯着他，回应得毫不犹豫，像是下意识便做出的反驳行为∶

“不，没有！”

“没有什么？是没有江自渡的肯定、没有让你感到珍贵，还是说，是没有家人的否定？”

陆青阳一拍桌，不由杨文昊回答，他便先一步再次开口∶

“其实你也没想好答案和理由吧，只是下意识想反驳我，对不对？”

杨文昊又是一句脱口而出∶

“不，你说错了！我就是没决定好怎么说！”

那不就是没想好嘛！和陆青阳说的不就是一个意思！

郑伸闻言满脸无语，转眼却看陆青阳异常淡定，像是一开始就料到了这个结果。

后者面上罕见带有真切的笑，不同于晏景医那种安抚意味的亲切感，他的笑，更有胜券在握的意味，又不免带有称不上友好的讥讽，倒还挺有震慑感。

杨文昊看着面前这名年轻警察陡然转变的气场，屏息一瞬，背部衬衫的线条再次被绷紧。

他抿唇，眼睛无意识迅速眨了几下，像是终于想通，态度也接而软下，顺着陆青阳方才的话，轻声坦言∶

“是啊…这很珍贵…很珍贵……”

杨文昊伸出双手，摊开后将脸埋在手掌里，发出几声近似呜咽的动静，再抬头时，他吸着鼻子，眼圈竟是红了大片。

他抬眼，清晰可见眼眶中闪烁的泪光，在泪水夺眶的瞬间，他继续抖声开了口∶

“警官，你知道的，我爸妈，尤其是我妈，是个随时随地对我持有否定态度的人，我要选东她辱骂东，我要选西她耻笑西，甚至就算我选择她选好的方向，她也会责骂我没有主见……

我知道她爱我但是…但是……”

他含泪嗤笑∶

“……她们称这是否定式教育，能够更好地鼓励我进步。

但因为这个教育，我这辈子都没有抬起过头，因为我妈告诉我我不配，我这辈子都是被戳脊梁骨当奴才的命！

我…我很痛苦，真的，我很痛苦……”

他使劲抓了两下头皮，又是狠狠几声抽泣。

陆青阳望着他，缓慢开口∶

“需要我提醒你，在几分钟前，你还满脸微笑反驳我，说你家人的行为，并不令你感到苦恼么？”

杨文昊停止手上的动作，虽说手还紧抓着头发，但没再用力去挠。

他掀起眼帘，瞳孔漆黑而看不透情愫，如深潭般倒映出陆青阳谨慎的面孔，他无力地笑了下∶

“这是两码子事，警官。”

在说完这句，杨文昊便放下手，看样子，他并不打算解释他的痛苦与他不感到苦恼，这二者为何不矛盾，只是眼波微动，自顾自继续∶

“我和阿舟，是在学校的排练室遇到的。他有社团，那天，要借用排练室的钢琴。

学校只有一间排练室有钢琴，我从来没有加入过社团，不知道有时间安排，就和往常一样，趁没有人在的时候自弹自唱，结果被他撞上了。

他其实在我刚弹不久就在了，但是没有打断我，而是等我弹完后才出来，询问我是不是原创的曲目。

……多么绅士的一个人呐……”

他眯了眯眼，挂着泪的脸上又浮现出一丝笑意，似是在回忆，但又很快化为苦涩∶

“但我不敢回答他，还没等他问完，我就慌不择路地跑路了。

我以为，我一定给他留下了很糟糕的印象，他也一定不会再想见到我了。

可没想到，我与他的第二次见面，却是他来主动的。”

陆青阳望着对面带上痴迷的脸，半试探，半肯定接道∶

“他想让你，为他写一出音乐剧，是么。”

杨文昊半仰头，眼神空洞∶

“是啊…是啊……他说他很欣赏我的才华，说我是难得的音乐天才，他还说…他需要我……

他竟然说他需要我，从来没人和我这么说过。”

陆青阳没接这茬，只是如释重负，不住压声∶

“……你终于承认了。”

杨文昊喉咙深处传出两下卡嗓子的笑∶

“就算我不承认，你们，也不会相信吧。”

陆青阳没有否认，他也就没继续纠缠，而是继续追忆着他和江自渡的甜蜜往昔∶

“家人视我如草芥，只有阿舟拿我当珍宝、视作沧海遗珠，也只有他肯放下他完美高贵的身段，对我真挚而热烈地坦诚相待，亲口对我说，他需要我。

这么多年，他是唯一一个。

他说他需要一个完美的作品来助他实现梦想，而我，是他最抱有期望的人。

我甘愿做他的垫脚石，甘愿让我的作品成为阿舟的成就，哪怕无人知我名姓，只要能帮到他，我也甘之如饴。

……但我搞砸了。我搞砸了…哈……因为我那卑微见不得光的…爱…哈哈……”

带着哭腔的笑从杨文昊嘴中发出。

一切询问又仿佛回到了起点，即使杨文昊坦白了一切，可不出意外，下一刻，他便开始嚎啕懊恼着自己对搞砸江自渡音乐剧的愧疚。

而他们原意想要证明杨文昊本该因作品被夺走所有权，所以对江自渡持有恨意的可能，很自然便被对方有以“爱”的名义，成功圆了回去。

甚至连杨文昊家属的否定式教育，都成为了这一结论的助燃剂。

还真是…好一张巧嘴。

陆青阳不免又慌了心，好在也没忘了他这一趟的根本目的是拖延时间，于是搜肠刮肚半天，可算又揪出点可说的苗子。

他这边正往江自渡那明星未婚妻上扯，晏景医那边，看了眼时间后，也难得掐了把手心汗——

榆思年那边，进度如何了？

另一头，屏幕画面疯狂攒动，榆思年额间冒汗，手上动作却没有丝毫停歇。

晏景医的猜测的确没错，监控确实是被剪辑替换好的，虽然剪辑痕迹细微，但大抵是时间有限的缘故，并不是毫无漏洞，无非是让她费时费力些，但还原并不算大问题。

在摁下最后一次鼠标后，电脑中飘出个进度条——

复原成功。

然而现在依旧不是让她喘口气的时候。

还差最后一个问题∶

原件，究竟在哪。

不仅是监控原件，还有被上传到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