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哒、哒、哒。”
冰冷的瓷砖与鞋跟碰撞，发出声声脆响，遍遍在空旷的走廊中回荡。
行走那人戴着口罩，一言不发，辨不明神色，直到前面的带路者帮忙打开铁门，道了句“晏顾问，人就在里面”，他才双眼微眯，很轻易便露出了浅笑的模样∶
“好，麻烦了。”
晏景医微微点头，随即跨过门槛，在铁门再次闭上、发出重重一响后，他才抬眼，朝玻璃对面望去。
近三个月的牢狱生活，早将那人的傲气压垮，原先打理精致的发型在剃光后，如今只在头皮上，蹿出片粗短的黑发，而原先戴着的金丝眼镜，也被一副塑料镜框给代替。
若非五官特征明显，若非那双眼中，仍带有不甘与怨怼，谁又能相信，玻璃那边的人，便是当初风光无限的方隆集团准继承人——
方贺翎。
“好久不见啊，方先生。”
晏景医踱步而去，拿起电话筒，语气轻快道。
方贺翎紧紧盯着他，僵持片刻后，才慢慢将自己的电话筒挪到耳边，语气肯定道∶
“你是警察，我们见过。”
晏景医又是声轻笑∶
“很遗憾，后者是真，但前者错了。警察暂且算不上，但好歹占了个边儿。
不过没关系，这并不重要。”
方贺翎对此话深表认同∶
“嗯，不重要。”
他起身，略微踮脚，勉强做到俯视地同晏景医对上视线，而后一字一顿出声∶
“你找我，有什么事？”
晏景医丝毫不在意对方的审视态度，相较之下，他无比大方地摊开手，又在方贺翎充满戒心的目光下，从内侧口袋，拿出了两张照片，淡淡发问∶
“这个人，你认识吧。”
……
2020年9月28日。
“晏顾问！”
晏景医刚到市局，才往门内走了几步，便见沈衡翳迎面而来，抬手朝他招呼道。
自从沈衡翳复工以来，每日都比从前要早到许多，又次次像蹲点那般，准时在局里等他到班进组。
一次两次或有讶异，但次数多了，晏景医也就见怪不怪了，甚至在对方话未说完时，就已经做好了点头的准备∶
“嗯，沈队长早。”
“早！”
沈衡翳看起来丝毫没有被打断后的苦恼，只是一个箭步与对方离得更近，在还差三步距离时，便被晏景医伸手拦住。
后者面露无奈∶
“沈队长，真的不用每天给我带早点。”
这还是他第一次没待对方拿出就开口阻拦，沈衡翳不由一愣∶
“…晏顾问怎么知道，我今天又带了？”
闻言，晏景医的无奈更上一层楼——
且不说连续几周都是如此，光是沈衡翳每次凑近时、双手都会可疑地背在身后这一点，就已经足够引起他怀疑了。
说来也是奇怪，复工后的沈衡翳，对他的态度，忽而变得极为…殷切？
——每天雷打不动地打招呼；有事没事就在微/信上给他发消息，除工作外，约饭聊天等内容同样占了不少比重；还有每日无论何时下班，都会等他一块走……
当然，这几样还算正常。
消息可以挑着捡着回、饭点到了本就要吃，和谁在一块也无大所谓、下班顺路一道走，路上再顺带聊些有的没的也正常。
但是关于带早餐这点，晏景医实在习惯不来。
也不知道沈衡翳最近究竟是搭错了哪根筋，才会变成现在这副，每天给他带份早餐的状况。
不仅早餐类型不重样，还不肯让他掏钱，无论他用了何种理由拒绝，对方依旧坚持不懈，甚至还能从原先强塞，进化到了如今的能够出口便是合理反驳——
要是他说∶“我平常不习惯吃早饭。”
沈衡翳便反驳∶“不吃早饭对身体不好，还会影响你最重视的工作效率。”
要是他说∶“我对某样东西忌口。”
沈衡翳便一本正经∶“好，我记下了，下次不买。这次的，我待会再给你买些别的。”
要是他说∶“不给你报销我良心不安。”
沈衡翳便义正言辞∶“我自愿的，你完全可以放心。”
……
总而言之，晏景医那么久以来，第一次感受到了难以拒绝某事的无助。
见沈衡翳面上的真诚不像是假，晏景医沉默半晌，还是伸手，好心提示道∶
“如果不是手上有东西，你不会像个老领导一样背着手。”
沈衡翳似是恍然大悟，全然没在意对方有意无意的调侃语气，只是边夸赞着对方细心，边笑着将东西从身后拿出，又双手捧着，小心放到对方手中——
今天是一杯豆浆和一份鸡蛋饼。
到手还热乎着，虽然不明确沈衡翳究竟几点过来的，但对于早餐次次留温的现象，如何看，也知是用了心的。
……一切都是为了不寒人的好心。
晏景医少有地对自己进行了自我安慰疗法，心下则思虑着，要从别的同事那打听清楚价格，再凑整，找个日子取现金放对方桌上。
他这方正想着，还要去直面沈衡翳开心中，带着多分不好意思的笑。
他们间的客套话早已说尽，如今再说，那可就太过刻意了。
措辞良久，晏景医还是选择道了声“谢谢”，只是还未等对方应话，大厅与走廊的广播便发出了警报声，二人顿时正色——
有新警情！
湖西的警报声，会按报警时给出的性质，进行不同频率的改变，照今天这种短促的看，起码是起命案。
“晏顾问，你先吃！我去安排人出警！”
话刚说尽，沈衡翳就迅速有所行动，连接耳麦转身，便是一顿输出。
晏景医欲言又止，瞅瞅手上的食物，又瞅瞅远去的背影，有些好笑。
……成吧，个人态度，热情是热情了点，但好歹影响不到工作。
……
“早上七点三十六分，接线员接到报案人电话，称自己今早去安邦小区找死者时，在死者出租屋的床上发现了死者。”
潜苓脚步飞起，急速跨步的同时，嘴上又一字不落地朝沈衡翳复述起今早的情况。
沈衡翳这厢正安排着队员与警车，闻言却也一点头∶
“好，我清楚了。”
说罢又想起什么，顺口再问∶
“死者身份确认了吗？”
出于死者是由大抵互相认识的人找到的，又是在自己的出租屋，那死者身份查明，应当是再简单不过的事，因而沈衡翳也只是随口一问，却不曾想潜苓的回答却让他还是心下一惊——
“确认了，就是前段时间，陷入吴芯愈谋杀案风波的第一嫌疑人，江自渡！”
“江自渡”这个名字，在场的人不会不熟悉，在被迫听榆思年发相关牢骚连发了几日的沈衡翳闻言，更是警觉。
此人前些日子，还是另一起谋杀案的嫌疑人，今天怎么就又成了死者？
本起案件的死亡性质暂且不知，沈衡翳也不好就此展开联系，便只是又一点头∶
“好，我知道了。郑伸那边的警车已经安排好了，你先上去，我再清点一下人员。”
“是！”
潜苓闻声即动，想来对出警这事期待已久。
沈衡翳深吸口气，短暂理好思绪后便先给榆思年发了条信息∶
【持之以恒∶
“帮忙调出江自渡的个人信息！速度！”】
下一秒，手机便是几震，除了已经打包好的信息，伴随的还有榆思年得意的回复∶
【网侦组榆思年∶
“别催，姐的信息永远比你快，早准备好了！”】
【网侦组榆思年∶
“唉、给你个忠告，收拾差不多了就赶紧去现场，不然你带着晏顾问去的话，待会可就不大轻松了。”】
虽说这最后一条信息的末尾，还带上了个不大正经的狗头表情包，但工作时间，沈衡翳猜也能猜到，这条信息另有含义，随即便意识到一个问题——
江自渡是个自带流量的明星。
有明星的地方，如何也会有狗仔。
……怪不得说他带着晏顾问会不轻松。
想起先前上头吩咐他，少让晏景医接触与镜头有关的东西，他立马便打起精神，手上安排任务的行为未停，心里却在反复演练，待会该如何护着对方。
……然而这似乎不用他多操心。
看着早就已经给自己包得无比严实、站在警车前等他的晏景医，沈衡翳欲言又止，终于意识回来，对于这事，对方绝对比他更有经验。
一阵挫败感油然而生，但也只是片刻，他便重振旗鼓——
没事！总有需要的地方！
见沈衡翳走近，晏景医将视线从腕表，转移到对方身上∶
“全都准备好了？”
沈衡翳应声∶
“嗯，可以出发了。”
他神色认真，晏景医却意味不明地看了他良久，一直看到沈衡翳不觉耳根发热时，那人才用三根手指，从口袋里，夹出本东西，又重复道∶
“全、都…准备好了？”
他这次语气带有轻笑，包括嘴角，也勾起抹淡笑。
分明是再常见不过、且毫无意味的笑，沈衡翳这次，却用了好大劲，才将目光，从对方脸上，转移到那人手中的警察证。
……等等，警察证怎么！
沈衡翳下意识伸手，摸了摸外套表面，对准内口袋的位置——
他平日都是将证件塞到那的！什么时候没的？！
瞧出他的窘迫，晏景医到底没有再为难，只是顺手，将证件塞在对方胸前的弧形袋，短暂犹豫后，将即将有所动作的手，转移到了对方的肩上，轻轻拍了两下∶
“别纠结这些了，走吧，案子重要。”
“啊…啊好！”
沈衡翳僵硬回道，不免遗憾地，看了看对方从自个肩上收回的手，浅浅叹息后，便跟着上了后座，朝驾驶位的郑伸吩咐∶
“出发。”
……
果然不出榆思年所料，警车刚开入小区，入目的，便是两三个保安，正在三号楼前，驱赶着几个穿搭低调的成年男性，其中有两个，怀中还护着大炮般的超长焦相机。
除外站在楼前的，还有名套着卫衣、面色惨白，身形明显颤抖的女生。
见到警车，她惊慌的眼神，似是有了投放的方向，立马朝这边过来。
“老邓、车停好后，你带着郑哥儿处理好门口的狗仔，余下人，东西整理好跟我进去！”
沈衡翳根据榆思年给的资料，反复对比后，确认跑过来的年轻女士，就是江自渡的生活助理，也是本起报案人。
在对讲机中安排完活后，他便下了车，不待那女生开口，就出示证件，利落道∶
“你好，我是市局刑警大队的，劳烦您带我们去现场。”
女生虽是面带慌乱，但还算冷静，眼眶泛红地应声“好”，又不免担忧地，朝身后的人群看了眼。
“你放心，那边，我们已经安排人待会去处理了，有我们在，他们不至于乱来。”
看出对方的担忧，沈衡翳安慰道。
生活助理这才安了点心，将几人往楼里引去。
江自渡的出租屋在六层，路上通过他的生活助理那得知，他直接租了一整层屋，但平常也只住一间，说是方便平常艺术创作，担心被打扰。
……这大抵就是有钱人的乐趣吧。
沈衡翳不禁感叹，又不住庆幸，这样好歹，还省了打发同层租户看热闹的力气。
“…就是这间。”
话语一出，众人在“606号”前驻足。
沈衡翳套上鞋套和手套，低头时，又顺带观察门锁一阵，发觉门锁一切正常，没有强行闯入的痕迹。
如果这真当是场刑事案件，并且案发地就在出租屋内，那么，死者大概率，是自愿让凶手进屋的。
他默默将一系列的可能记下，在开门前，又不忘转头，朝领路的姑娘叮嘱∶
“谢谢，之后还得麻烦您配合我们的工作、进行相关问询，您在门口等候就行，不用跟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