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1年5月17日。
再平常不过的一天。
小孩子总是精力充沛,对什么都充满好奇,又什么都想尝试。
年仅五岁的小周中正,手上拿着根从炉灶里抽出的碳棍,在石块上磨个半天,良久,终于在上头涂出个图案。
那石块挺大,他使了半天劲,硬是没有挪动半分,瘪嘴把脸上的汗一蹭,随即又蹦跶地往屋里头跑。
屋子里臭气熏天,小孩却早已习惯。
他们住的是村里最常见的土坯房,面积不大,什么东西都塞在一块,人也是。
中央的饭桌是由几张破朽的长凳搭成的,边上正坐着个孔膜黄染、面色暗淡的男人。
桌上摆了个无色玻璃瓶,里边装着混浊液体,闻着呛鼻,男人却如同上瘾般一个劲往嘴里灌,还时不时捞起几颗花生米,一同塞进嘴里,丝毫没注意到进门的小孩。
哦,也许是注意到了,但他懒得搭理。
“爹…爹爹!”
小家伙学会说话的时间不长,平日又没机会练习,就连这句日常称呼都说得有些勉强,他伸手拉了拉男人的衣角,又朝门外指了指,奶声奶气地说:
“来看!”
他急切地又往那个方向拉了拉,男人却也只是朝儿子看了眼,继续喝了几口酒,视若无睹。
小孩有些急了,嘴里哼哼唧唧的,嘟起嘴开始发脾气。
兴许是被吵得不耐烦了,男人朝他踹了脚,力度挺大,他本就身形瘦小,体重轻得很,这一下直接滚到了门边。
一瞬间脑子晕乎乎的,下一刻便泛起泪花,方才开始抽噎,父亲便起身拿起倒在门边的锄头扛在肩上,半眼没瞧他,兀自悠哉地出了门。
小孩踉踉跄跄地爬了几步想追去,奈何对方走得很快,一转眼便不见了身影,委屈劲顿时涌上心头,下一刻便嚎啕大哭起来。
“正正…正正!快过来。”
会叫他小名的人只有一个。
他泪眼婆娑地转过脸,往柴房的方向看。
说是柴房,无非就是用一个棍子和麻袋搭在一起的简陋棚子,用途正如其名——放木柴。
女人站在里面,看到男人走后,才小心探出头,朝儿子招手。
这个年纪的小孩子,如果养得好,应该生得白白胖胖,面色红润才对。
她摸了摸孩子瘦小的胳膊,不住心疼,伸手把孩子过长的碎发捋了捋,语气放得更轻:
“你刚刚在画什么呀?给妈妈看看好不好?”
小孩子原本还委屈噙泪,闻言顿时收了起来,蹦跳地抓住女人单薄的衣物,朝不远处拉。
女人方才面上还带着笑,刚想走动,锁链声顿时把她拉回现实,为难地停在了原地。
小孩子却不理解,只想让他母亲看看他好不容易画好的作品。
他并不懂事。
可也没人教他什么是懂事。
女人看着神色复杂,铁链的另一头只是一根稍粗的木头,并不沉,望着小孩满怀期待的面孔,还是用力拽了拽,踏出了棚下的阴影。
石头被木炭抹得乌漆嘛黑,仔细辨别也看不出什么来,但她仍笑着,夸着“好看”。
石头旁边还扔着那根木头,上边的木炭并未被画完,她忽地起了心思,轻柔地问:
“正正,跟妈妈学写字,好不好呀?”
小孩子歪了歪头,显然不懂是什么意思。
女人便拿过木头,放在儿子手上,又轻轻握住,一笔一划地写下了“周”字。
她是读过书的,在来这之前,她也曾学过不少知识,有过同其他同龄人一样的理想。
……现在都不重要了。
她低头看着好奇瞅字的小家伙,拂去脸上方才一瞬的落寞。
“这个字,念‘周’。”
女人又握着一笔一划写下了“中”字和“正”字。
“正正,看,这是你的名字。”
小家伙左瞧右望,新奇得很,觉得比刚才自己画的要好看,闹着要学别的字,女人拗不过他,又写下了孩子他爹的名字。
“妈妈,你叫什么啊?”
女人闻言微怔。
小孩子可能只是单纯说了句无心之言,于她而言却仿若唤起些什么。
她已经…多少年没用起过自个的全名了?
很久了。
自从她来这,就再没用过。
对她如今所谓的“家人”来说,她以前叫什么都毫无意义,平日里别人对自个的称呼,也是直接冠夫姓。
她从不被允许以其它名字称呼自己,以至于她这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整整五年过去,还是不知道生母叫什么。
女人举着木棍,虽发力艰难,但一笔一划却越发坚定,道道比划构成了她曾经的姓名。
既写给她的孩子,也是写给她自己。
她将地上的印记标出∶
“正正记住,妈妈叫‘梁淑节’。”
姓的是“梁”,不是“周”。
所以,周中正的字是他母亲教的?
沈衡翳再次发觉不对。
那个年代,乡村里能识大字几个的都少,会写的就更别提,况且能教出像周中正那样端正的字,绝对受过专业教育。
梁淑节是什么人?
以及……她为什么会待在柴房?
铁链…周中正刚刚提到了铁链……
他不禁想起张金霞尸体上的环状痕。
“如果我没猜错,象棋也是你母亲教的,对吧。”
周中正抬眸,懒洋洋地回应道:
“是啊,这女人知道的挺多,你说是吧?你是不是这时候觉得,她对我还挺好啊?”
他冷笑着,发泄般狠狠拍打着左腿:
“如果不是她,老子也不至于落到这下场!”
1974年10月16日。
前些日子邻居家的狗生了,白送给周中正家一只,没地养,只好放在柴房,代替了梁淑节的位置。
妈妈终于进了家门,这对周中正来说是件好事,这样他也就不用在外边写字了。
前些天她教给自己的什么“象”啊“士”的,怪新奇的,他那群伙伴都不知道,就连上过几天学的吕成才也不晓得,一个劲问他还有啥玩法,现在好了,方便问多了。
没等他蹦跶进门,玻璃破碎的声音就率先传出,紧接着便是女人凄厉痛苦的惨叫。
他好奇探头。
妈妈瘦弱的身形半靠在床边,身上依然只穿着身单薄的夏衣,只是更加破烂了,在入秋的夜晚中显得实在无用。
她的脚边都是大块的玻璃碎渣,混浊液体淌了一地,而站在女人面前居高临下看着她的男人,是他的父亲。
见女人半跪在地上,挣扎半天无法起身,他却依然不停手,又是阵拳打脚踢,女人身上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只得无助地用手挡着。
谁能来救救我……
一如八年前她初次来这那样,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自以为生完孩子后能有所好转,也正是因为孩子,她才没再同初来时那般拼死反抗。
可事实上,事态并未有所转机。
丈夫成日好吃懒做,最近连田都没再管顾,分明是自己成日花钱买酒,却又总怒骂是为了养她娘俩,家里才越发穷,转而接着酒劲对她又是一番拳打脚踢。
她能怎么办?
她还能怎么办?
孩子…对,孩子!
她被踹翻到地上,挣扎间,望见了刚露出脑袋的周中正,忽而有了力气,手脚并用地爬过去,一把抱住他,宛若抓住了救命稻草:
“你要杀我,就把我们娘俩一块杀了吧!”
女人的叫喊声和孩童被吓哭发出的抽泣混作一块,又夹杂着门外的犬吠。
男人看到自己儿子满脸泪水的模样,丝毫没有动容,连带着孩童又是狠狠踢了几脚,又将手上另一只酒瓶砸了过去。
不过瞬间,孩童便晕了过去,女人被吓得呆愣,傻傻抱着孩子,愣愣将他圈入怀抱,没再对男人接下来的粗暴举动做出挣扎。
这一行为一直持续到半夜,男人打累了,把酒瓶一扔,扑在榻上沉沉睡去。
女人脱力地靠在门边,泪水横七竖八划过面颊,放在以前,她只会狠狠用手一抹,这回却只是静静靠着,任由它们留在脸上。
儿子的身体靠在自己身上,后脑勺肿起个大包,月光跨过门槛,把她们娘俩都划入那道冷光。
她看清了,儿子脸上也糊满了血迹,眼角照得发亮,想来是梦做得也不踏实。
她却没再同以前那样抱着孩子小声安慰了。
“隔天我醒来,还是在地上,腿已经疼得压根动不了了。”
周中正攥紧了左腿上的衣物,眼圈发红,咬牙切齿道:
“她想杀了我!如果不是她,老子根本不会变成今天这样!”
只要是正常人,都能察觉出不对劲,并且无论如何,怎么看梁淑节才是真正的受害人。
可周中正不是正常人。
沈衡翳不住往旁边看,晏景医依旧没有大的反应,可本子上却已经多了不少东西。
细节都对上了,甚至还多了脑部受伤一栏。
晏景医用笔头轻轻敲了敲纸面。
不幸的童年得到确认,幼年时期遭受漠视和虐待也与作案特征相对应,而他所选择虐杀的对象,原形就是其生母。
可他实行长达四十年之久的报复,其原因应当不只是这个,还差一个最关键的转折点。
“继续。”
他的声音通过监控传到外面,冷冰冰的堪比里头锁人注意用的冷气,在外头关注这场审讯的警察也忍不住打个寒颤。
周中正吸了吸鼻子:
“继续啥?之后她就抛弃我了,就这样,我没什么好说的。”
“噢,这样。”
晏景医轻点两下头,再次抬眼,幽深的瞳孔中倒映出周中正的身形。
“是什么样的抛弃呢?不是简单的逃跑吧?”
他的语速缓慢,声音无比清晰地入了在场每个人的耳中:
“她是怎么死的?”
一时间,空气宛若凝滞,在场的人无一不在盯着周中正,却又心照不宣地猜到了同一个结果——
掐死。
方才审讯中,周中正描述了“踹”“摔”“踢”等动作,并且都能在尸检中找到相应痕迹,唯独致命伤没有出现。
要么这是周中正自个加的,要么就是模仿。
显然,结果是第二个。
周中正耷拉着手,垂眸投下一片阴影:
“还是七四年那会吧,冬天,怪冷的,她被几个大人架着,从外面拎回去的……我那会子喂狗呢,瞧见了就躲一旁看着,有个叔说——
‘暗货’真就不咋样,娃都恁大了还想着跑,你亏了啊老周。’”
他低着头,手指交叉把玩着:
“我没撒谎,她就是跑了,抛下我跑了。
我看着她被我爹爹拽着头发进了家,接着叔叔就都走了,门没关严,风一吹,那缝就开得老大,我就跟过去看。”
那天风吹得很大,山里头更是冷,他裹着大衣往屋里头瞧,煤油灯的灯光很暗,但光是暖的,妈妈的脸面朝着他的方向,暖光爬上她的脸,光线以上,妈妈上翻的双眼,直勾勾瞧着自己。
“那会子爹爹还没放手,就这样死死掐着我妈的脖子。”
事实总是沉重的,即使是早已预料到的事实。
一直到审讯结束,人也被带走,沈衡翳在走廊上依旧觉得恍惚。
等物证DNA比对结果一出来,这个案子就算是结了。
可这事绝不算完。
疑点依旧很多,可又不知从何说起,况且,他没有理由和权限继续查下去。
还有当时,周中正回忆里的那句“暗货”……
“别想了。”
脸上传来一阵刺激的冰凉感。
晏景医举着冒冷气的冰水,紧贴在他的脸上:
“这瓶我请你,就当感谢你那碗夜宵。”
“……那我也太亏了。”
菜和面的钱他可是照着物价打给老板的。
话虽这么说,他还是接过那瓶水,开了盖却没喝,冷凝在瓶壁的水珠聚集又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