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利亚的人？……所以，你从那个法务部总司长那里得知了真相，所以你就加入了私研所？你就丢下了我？！”

冬日里的阳光再明媚，乍暖还寒时，也都只像是冰箱里的照明灯，橙色的暖光没有任何温度，莫斯甚至在听完塞斯利安的话后遍身发冷。

“不！莫斯，孩子，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要丢下你，我也从来都没有想过要离开这个家。但是对于这件事，我和欧洛做了不同的选择，我们都不愿意向彼此妥协……明明为私研所工作，我依然可以赚钱，依然可以回家，就当我只是换了一家医院工作，但欧洛却不同意。”

希顿已经从最开始的冲击缓了过来，他安抚着捏了捏莫斯的胳膊。对塞斯利安坚定地说：“是的，因为你是错的。”

……

“你错了塞斯利安，生命的形态不是我们能决定的事，但既然已经诞生在这个世界上，就好好活着，珍惜地、感激地活着。”

“珍惜？感激？欧洛，我的天啊，你在说什么？”塞斯利安不敢置信地发出一声荒谬至极的冷笑，“小李帮你查的内容你之前也看到了，在你我父辈之前的所有人都在苍穹之上，是我们组成了戴森球的骨骼结构，是我们一遍遍死亡，一遍遍诞生！如果出芽生殖计划没有被军方淘汰，那么希顿和莫斯也会在苍穹之上出生，直到我们死，他们死……在珊瑚炼狱中，利亚永世不得超生！”

两个爸爸在吵架，莫斯和希顿坐在沙发边的地毯上，莫斯轻轻捂住了弟弟的耳朵。

塞斯利安哽咽了，年轻的灵魂承载着伟大的理想，可身躯却是廉价的人造生命，他的孩子，为什么生来就是这样的命运。

“是他们……是他们索取、利用着我们的生命，我为什么不能加入私研所，我为什么不能反抗！”

“塞斯利安，够了，别做个懦夫。”

“……你说什么？懦夫？”

欧洛眸色沉沉，一向温和无奈的笑意已经消失不见，他定定地看着塞斯利安，这是第一次，他对塞斯利安说这么重的话。

塞斯利安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欧洛强压着自己的不忍心，试图用严厉的话叫醒他：“你都有勇气去反抗军方，都有勇气去做配比大胆的药物，为什么你没有勇气去面对现实，接受自我呢？”

可塞斯利安半分都听不进去，他像是被人精准踩中尾尖、甚至在地上碾磨了几下的弃犬，流露出几分受伤的神色：“……我以为，我以为至少你会理解我，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是唯一能够共鸣这种命运的同类……我要怎么接受自我呢？我不去反抗，就会有下一个出芽生殖的项目，就会有更多我们这样的人，法律不知道我们的存在，世界享受着我们的牺牲，我为什么不能反抗！”

……

这场争吵后，塞斯利安离开了家。

郦医师辞去了原来的工作，迷茫之中，私研所给他指了条路，他崇拜的那位学姐和一位警官结了婚，于是郦医师成为了郦先生，郦先生是一名敬业的园丁。从此，刚起步的央区地下实验室就由郦先生负责，而塞斯利安则去了伽马区。

他终于有了能够施展拳脚的舞台，他确实是个基因学天才，私研所从不吝啬夸奖与赞颂，印山洁是一个坚定的理想主义者，尼特·皮埃尔也是。

这里的人从来都不是什么权贵的走狗，这里的人都是疯子，塞斯利安也是，他一度在这样的环境中感慨着这才是真正的家。

“我和郦先生刚从西格玛区回来，利亚博士，您准备好了吗？送那群权贵上天吧！”

尼特·皮埃尔开了瓶啤酒，拉着塞斯利安坐在了伽马区地下实验室的巨幅屏幕前，他们席地而坐，此刻已经是深夜，屏幕上却是个美丽的黄昏，霞光把天穹染成美丽的橙红色，像最华丽的珊瑚礁。

塞斯利安眨了眨眼，好像恍惚间，已经过去了很多年，当他的“解离-重塑-重启”已经全部完成，他曾经的所有设想也都在私研所实现，他却算不出莫斯今年的年纪了。

见塞斯利安没有应声，皮埃尔也不奇怪，他已经习惯了这位天才博士奇怪的性子，自顾自说了下去：“……其实我以前不理解你为什么要留在伽马区，明明你有家庭，你可以负责央区，让郦先生去伽马区的，但自从我这回在西格玛区打听到军方的病毒属亚人计划之后，我就理解你了，也更理解印山洁女士提出共同理想的目的了。”

能认可共同理想的人，是打从心眼里就认为自己的命比别人的重要，是从根本上就不认可众生平等的畜生，只有这种畜生才会推行出芽生殖计划、推行病毒属亚人计划，只有这种畜生会打着所谓的“共同理想”的高尚旗号，用别人的尸体打造诺亚方舟，只为逃离沃列塔。

只需要告诉他们一个或真或假的危机谎话，他们就会急不可耐地投资、实验，于是一个个项目，一种种药物诞生了，这群权贵们加入了，甚至愿意为了诺亚方舟上的一个座席付出一切。

而印山洁女士认为，这些人的存在才是沃列塔最大的危机，蓝星曾经的引力危机就是这群高层引发的。所以为了保护沃列塔，用“共同理想”进行试探，加入私研所的，就是需要除掉的人。

剩下的人，才配拥有沃列塔未来的美好与平等。

欧洛，哥哥，我们在做很伟大的事，我们不是懦夫，我们是战士。

“来，利亚博士，敬法务部总司长，一位高瞻远瞩的伟大女性。”

塞斯利安和皮埃尔碰了杯，啤酒不醉人，微醺甚至更让人放松，塞斯利安叹了口气，微眯着双眼，对皮埃尔感慨着：

“是啊，感谢她的伟大事业，也感谢她给我足够的自由权限进行项目设计，虽然她原本的目的就只是把这群权贵送上天，让他们以为自己逃离了危险，其实是踏上了死路，但我的设计也得到了她的认可。”

这些人，这些会认可“共同理想”，会提出出芽生殖、病毒属亚人项目的该死的人，就不应该受到点惩罚吗？

是的，从头到尾，礼赞都没有欺骗过他们尊贵的会员，他们的确可以克服缺氧、无氧环境，他们上升着、上升着，离开引力紊乱的沃列塔，到达无尽的苍穹，穿越液氢之海。

但他们不会在上层戴森球结构安身，因为那里没有越空组的太空站，那里只有万亿个利亚的尸体，金色、银色、浅绿色，华丽的颜色像极了珊瑚丛，他们按照规定的轨迹排列着尸骨，层层叠叠、纵横交错，用生命加固着破碎的星球。

而这些创造出、认可着这种牺牲的高贵者，则会在接受了“解离-重塑-重启”项目改造之后，拥有着优质的基因。

记忆移植、□□重启，他们将会在一遍遍、一遍遍的，死去与重生中，记住这片珊瑚炼狱，记住这两张名为“利亚”的脸！

塞斯利安捏扁了喝空的啤酒罐：“这样……不对吗？”

皮埃尔听见了塞斯利安的喃喃自语，随后哈哈大笑，宽大的北极熊掌只需轻轻用指尖一挑，啤酒罐里的酒沫就会咕嘟着争先恐后地涌出罐口，皮埃尔冷眼看着那些可笑的酒沫。

都是酒，它们却自认为是轻盈的泡沫，想要逃离罐内的束缚。

“对不对的，很重要吗？他们难道是对的吗？那个病毒属亚人哀求着，下面又冷又白，说自己不想死的时候，他们不还是把他推了下去吗？只因为这个引力洞探索小队少了一个人，而我和我哥不能同时进入同一个洞，所以就让这个刚死里逃生的病毒属亚人再下去送死……”

因为那个母亲的哭诉，所以军队颁发了不允许同在军中奉献的亲属同时进入自杀式任务里的规定。

“所以呢？就该他死的？他不是人？？”

皮埃尔把手中的啤酒罐甩了出去。

“所以最后一刻，我把他拎了出来，我下去了……最后关头，我把我哥推了出去，我只做我认为正确的事，而我违反了军令，我死了，也不能有抚恤金和英名碑，哈哈哈哈哈……我哥，我哥居然就认了。”

二人坐在虚假的黄昏下，享受深夜的万籁俱寂和黄昏的必死结局。

“你哥、我哥……他们是对的又怎么样，对错，又能怎么样。”

……

对啊，对错能怎么样。

塞斯利安从倚靠着的玻璃上起身，走到了设备间，打开了一个透明培养箱。

蓝色的触手在箱子里死气沉沉，但从生物电失活液中取出触手后，它抽搐了一下后便开始了剧烈地挣扎，求生的本能让触手远离生物电失活液，“啪”一声掉在了地上。

“希顿长官……那是…小章的触手。”

被蜥蜴半扛着的刘一百脸色难看，他看向希顿，气息微弱，强撑着提醒他。

但生物电传播的速度又怎么是希顿能阻拦的，更何况，对于塞斯利安的所作所为，他还一头雾水。

可塞斯利安就仅仅是放出了小章的触手，随后他便站回了阳光明媚的走廊，目光带着怀念，先是上下打量着莫斯，随后就一直盯着希顿看，像是透过他，和另一个人对话。

“你跟欧洛很像，当然，我并不是指相貌，因为莫斯也和欧洛很像。他把你们带大，一定会把你们教得正直、有担当，你们就算听到我说的这些真相，也能互相搀扶支持着，只是震惊，没有崩溃。不像我当时，在我最崩溃、最愤怒的时候，欧洛却斥责了我，他和你说了一样的话，他说我错了，他说我是个不能接受自我的懦夫。”

塞斯利安微微低下了头，和莫斯一样的面容上，流露出背负这么多年独自孤勇前行的仇恨，带来的惆怅副作用，他没有半分莫斯的阳光与随意，只有冷寂。

“我真的懦弱吗？还是说我真的错了？错得不可救药？……那你们会拯救我吗？这个生物电信号会送往刘一百的那位章鱼属同事那里，她会带着军方的人来这里救刘一百……那个佘岩，对吧。”

“塞斯利安，你到底想做什么……”

也许是奇妙的血缘，莫斯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他直呼塞斯利安的名字，声音却颤抖。

“证据在这里，犯人在这里，军方会抓到我，警方可能也会来，但是与此同时，我所犯下的罪行也会公开，引力紊乱的沃列塔，出芽生殖的真相，病毒属亚人的存在，记忆继承、□□重塑、乐土计划……居民们会愤怒、指责，对高层的信任会崩塌，权贵们就更会急着离开，他们越想离开，我的复仇计划就会越快实现。”

塞斯利安笑出声来。

“怎么办？莫斯（Mose）要抓我吗？还是替我、替私研所瞒下来？是让沃列塔的所有人给权贵陪葬，还是遂了我们的理想，让那群畜生悄无声息地自以为奔向天堂乐土、实则是珊瑚坟墓的戴森球？！我做错了吗……那你要拯救我吗？孩子？”

他疯了……他疯了！

希顿的胸廓剧烈地起伏着，却半晌说不出话来，事到如今，他不得不承认，塞斯利安玩了一手极为漂亮的阳谋。

要想避免动乱，就得成为私研所的帮手，可成为私研所的帮手，就和最开始的出发点完全相悖。

怀音……怀音会怎么做，如果是警方……

“你真的疯了，塞斯利安叔叔……”

真相实在是超出想象，私研所从来都不是一个权贵的服务走狗，这里有一群偏激的理想主义者，他们是权贵的送葬者，他们解决矛盾的方法，就是彻底除掉对立方。

这不对，这样真的不对，可是要怎么修正？父亲当年没有解决的因，现在已经酿成了苦果。

就在这时，莫斯上前了一步。

军方的人也许此刻已经在往这里赶，但现在没有到达，那么这段时间就属于他和他终于重逢的父亲。

出芽生殖的彼此，唯一的母体，和唯一的芽。

“……爸。”

塞斯利安立刻抬起了头，他的眼泪一瞬就涌出了眼眶。

“……爸，你叫错了我的名字，我不叫Mose，这个单词的重音不在后面，而在前面。上学后，欧洛叔叔教我拼写姓名时，他告诉我，我的名字其实叫Moss，Moss，像苔藓一样生长。我不是什么先知领袖，我不拯救什么奴隶，我只是苔藓，我们和生长在沃列塔上所有的生命一样。”

接受自己从哪里来，勇敢地走向我要去的地方，这样就能知道自己是谁。这是个很古老的哲学问题，苔藓不会思考，却已经践行。

——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

“我昨晚也和希顿吵了一架，其实希顿说得有道理，但我不想失去家人，所以我会厌恶他的一切大道理。我总会因为你不在我身边时不时觉得委屈，哪怕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