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斯利安·利亚的声音经过希顿的凝视者收音，再经过车机系统的播放器。两道数据对声波的加工后，落在莫斯的耳中显得尤为陌生。
出芽生殖是一种很神奇的基因改造技术，它不仅是无性生殖的代表性生殖方式，更是将直系亲属之间的关系拉得极度亲近，尽管画面中的是自己二十多年没有见过的父亲，可那张脸莫斯却极度熟悉。
一模一样的脸，但那又不是自己，那张脸的眼角有皱纹，眸色也更浑浊，声音更成熟，而且他的举止很陌生，有莫斯不熟悉的小动作，站在隔间的最前方侃侃而谈时，他会习惯性地把右手插进白大褂的口袋里。
蜥蜴却不知道自己此刻的视线到底应该看哪里，画面中是自己一直寻找的那个人，他欠着自己一个诺言的那个人，那一天的陪伴悬而未决，蜥蜴曾经一直等待着他能够兑现，他应该一直盯着那个人看，像自己曾在实验缸中隔着玻璃盯着他的背影一样。
可此刻，身边的莫斯不自然的呼吸频率和突然脆弱的神情却抓取了蜥蜴的全部注意力。
蜥蜴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莫斯的后背。
“我相信各位应该很清楚自我栽培计划的具体内容了，只是有风险需要各位知悉……”
塞斯利安的语气平稳，像是在背诵某种工作流程，既然负责人说不必向会员多做迭代上限的解释，那么通过刘一百得到的自我栽培上限数据就作为内部实验参考即可。
不过，军方内部的new-shape订单需要在刘一百身上植入重塑药剂，以栽培出new-shape金属……
这个病毒属亚人对私研所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而私研所对自己来说，也已经没有什么利用价值了。
所以希顿有可能是为了他而来，那自己也不是不能给侄子帮这个忙。
共同理想吗……
塞斯利安轻轻笑了声，说出了令在座贵宾有些意外的话：“既然这些常规风险各位已经知悉，到这，我作为项目设计者和负责人的职责就已经结束了，但是我还是私心想多为重启宣传几句。”
在会员隔间内就座的人不比外面的宾客，这里都是真正的贵宾，一听到重启内部颇受尊敬的天才博士又有新“宣传”，都悄悄坐直了身子，没有人狂热欢呼，他们的眼里都闪过算计与审视。
“作为科研人员，创新才华是很宝贵、也很短暂的东西，我的科研贡献很简单，短短六个字就能浓缩，解离、重塑、重启，而重启一词，是我们沃列塔人的共同理想，”
塞斯利安耸了耸肩，这个和莫斯极度相似的动作看得怀音和希顿不知何时交握的双手握紧了彼此。
“说实话，尼特·皮埃尔那个人很会搞噱头，他直接以宣传共同理想之名，让央区负责人和他一起在西格玛区物色了酒吧选址，决定在此孵化名为重启的共同理想。”
台下人听得入神，尽管大家都各有所图，甚至希顿和怀音是作为调查人员才进入此地，但塞斯利安浑不在意的平淡语气，却让所有人都屏气凝神、仔细倾听。他们都有预感，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一贯对外极为冷淡的利亚博士今日格外反常，似乎即将说出极为令人震惊的话语。
“曾经，蓝星人在错误的领域进行了错误的尝试，引力科技的确是一个潜力巨大的领域，但是引力的力量超出人类的想象，最后，引力桥的紊乱，撕裂了人类赖以生存的蓝星，以至于今天，军方还在用探空组这种可怜的存在，为几亿年前人类犯下的错误买单，那些引力洞，不是什么地核地幔的紊乱，而是曾经蓝星内部架设的、引力桥的遗骸……”
“不可能！”
怀音已经有所预感地摁住了希顿，他紧紧捏着希顿的手背，但希顿反驳的话语仍然掷地有声，不顾场合、跳过思考地脱口而出，毕竟塞斯利安说的话，是在推翻探空组士兵最基本的信念。
怀音狠拽了把希顿的左胳膊，可周围的宾客却并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他们仍然神色沉着地等待着利亚博士的下文。
在这里，除了希顿，还有一人也十分震惊。
霍华德中校也几乎是在希顿出声反驳的同一时间差点站了起来。
他作为西格玛区军方探空组的中校，也不大不小是个小组领队，加入礼赞只是因为埃迪曾接触过绝对机密的病毒属亚人，所以被他的上级拿捏了软肋，不得不购买基因病免疫药物意思一下，以示自己和上级一条船上，绝对不会出卖上级把病毒属亚人情报卖给私研所的行为。
“不可能吗？……也对，引力学的确会将现在沃列塔内部存在的引力洞解释为，在蓝星结构损毁之后，原本的引力稳定性因星球结构被破坏而消失。但是这个引力学的知识点来自于……”
来自于军校。
军校用高尚的谎言，培养出高尚的士兵，让他们用高尚的初心，去掩盖曾经的错误。
似乎有股支撑着希顿的气散去了，希顿无力地靠在椅背上，几乎是惊慌地转动着眼珠，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他也顾不得隐藏身份，其实他们都清楚，希顿和欧洛有着一模一样的面孔，塞斯利安怎么可能认不出来自己的亲人，所以塞斯利安这些话是为了欺骗他们的可能性大大降低。
“引力桥的遗骸是收拾不完的，引力紊乱具有连锁性，目前还能稳定运行的虫洞越来越少，相应的，越来越多原有的稳定引力桥变成了黑洞，探空组拆东墙补西墙，从自杀式任务，变成病毒属亚人替探空组去死，而病毒属亚人这个项目也站不住脚，甚至消耗得越来越快。军方高层有越来越多的官员意识到这个解决方案不行，再这样下去，沃列塔迟早会再次崩溃，也许不在近百年，但也是迟早的事。”
现场除了希顿和怀音，几乎没有人对这个消息表示震惊，有些权贵早已知晓此事，有些则是漠不关心，有些是为了自己活命，有些更是赞同私研所的行径。
“所以我们想到了重启计划，自我栽培确保了各位生命的延续，而接下来通过重启技术，各位就能够乘坐涡轮飞船，顺利上升、上升，穿越无氧区，开始液态气体海的漂浮，最后离开沃列塔最外层的拟态卵壳，到达太空中的戴森球结构，就此离开迟早会再次被引力分解的沃列塔。”
不同于此刻已经彻底陷入震怒的希顿，怀音尚能够冷静地分析塞斯利安的每句话，他的大脑飞速运转着，将之前收集的、未解答的线索连上了现在的答案。
这就是手绘彩窗第三行的内容。
“人们安居乐业、高歌礼赞，脚下的土地上升着，变成了天堂，变成了乐土。”
上升、天堂、乐土。
贵宾们终于哗然。
看见他们从震惊变为狂喜，一直站在门口的熊茜也微微一笑，是的，没有人在听到这个伟大的计划与设想后还能保持冷静，还能不热血沸腾。
那是希望，真正的希望，脚下的沃列塔是一枚埋着倒计时炸弹的地狱，而头顶的蓝天才是真正的天堂。
直到坐在最前排正中间的老者咳嗽了两声后发出疑问，现场才勉强安静。
“……您说的是真的吗？利亚博士，据我所知，这应该就是贵公司的终极计划——乐土计划吧，现在就到了公布时间吗？”
乐土计划？！
他这句意有所指的话问完，有几人便将狐疑的眼神隐晦飘向怀音和希顿那边，这两个人是唯一的变数，他们不请自来，却被利亚博士邀请了进来，利亚博士也破天荒地多说了这么多信息。
他们二人到底是什么身份……
熊茜这才认真地打量着这二人，他们从一进来就给她一种莫名的熟悉感，不过因为二人都穿着西格玛区居民的服饰，而且还被利亚博士邀请，自己也没有多想，毕竟西格玛区不像央区，需要奉行低调保密原则。
现在看来，这俩人的身高和体型倒有些像之前的那个小希和利亚。
等会，利亚？！是和利亚博士相同的姓氏……会是巧合吗？可是利亚的模样分明是东方古国的周正古典长相，和利亚博士的斯拉夫人血统完全不同，倒是小希，和利亚博士的长相确实是有点相似……
怀音坐在外侧，他冷着脸微微侧身帮希顿挡了挡来自熊茜、来自周围，打量的、不怀好意的目光。
很明显，此刻的希顿陷入了混乱中，不可置信的情感和逻辑通顺的理智在打架，只有怀音的双手是他能够握住的唯一锚点。
莫斯能够通过凝视者听到现场的声音，但屏幕上只显示着希顿此刻被怀音握在手心里的，一直颤抖的手。
“提前公布乐土计划并不会造成什么不良影响，而且是否参加乐土计划诸位也需要很长时间去考虑不是吗？正如那位央区负责人经常说的一句话，土壤需要精心配比，才能长出美丽的花，山茶和蝴蝶兰的开放条件不同，乐土和重启的基因编程要求也不一样。”
塞斯利安回答完那位会员的问题后，向熊茜点了点头，示意他的讲话已经结束，随后他意有所指地说了句：“嗯，那我先上去了。”
熊茜恭敬地向利亚博士微微欠身。
等她再回过头时，那两个身份不明的人已经离开了会员隔间。
……
怀音知道，希顿需要一点时间。
现在不是急着推进案件调查进展的时候，因为希顿的状态很不对，凝视者还连接着莫斯那边的车机系统，他不能摘掉眼镜，尽管他有很多话想说，但是此刻却只能隔着语音频道和莫斯在通讯的两端沉默着。
前厅的开业典礼还在继续着负责人讲话之后的流程，怀音拉着希顿，在舞台的后侧站定，高大的背景墙拦住了璀璨耀眼的灯光。
舞台的亮面，聚光灯下，主持者笔直体面地站着，正以开朗而自豪的语气介绍着最新基因药品，而舞台的暗面，聚光灯后，追寻着真相与公正的人站在愤怒质问和自我理想的岔路口迷茫而苦痛。
背光的黑暗中，只有怀音的双眼是闪亮的，他没有安慰希顿，也没有催促他，他只是一直握着希顿的手，在希顿无神的目光中摘下了那顶装饰着脏辫的针织帽。
怀音的黑发有些毛躁，可那对属于杜宾警官的耳朵依然挺立自信，恍惚间，希顿似乎在怀音头顶的犬耳间看到了那顶指挥官的警帽，黑白打底、金银镶边的沃列塔警徽在他的头顶闪耀着，那是在跨年夜零点钟声前后，把萨沙吸引过去的警徽光芒。
医院的天台上，怀江曾经很骄傲地对希顿说，他的儿子怀音，一直都是一名奉献、坚定的优秀警官。
罪恶舞台的背光处，希顿微微低着头，他看着仰视着自己的怀音，被怀音牵住了没有受伤的那只手，随后，怀音拉近了和他之间的距离，在前厅开业典礼的背景音中，凑近了希顿，确保自己的声音不会被开业典礼完全盖住，能被希顿清晰地听见。
“……接下来，西格玛区礼赞将会提供自愈能力类基因药物的购买窗口！……”
“希顿，真相是客观的，但正义和公平一直都只是非常主观的个人选择。”
怀音抬手抚摸了希顿的耳尖，那里现在是冰凉的，被温热的指尖抚过后才开始生出温度和感知。
“自愈能力！多么优质的基因，您将不再需要担心小磕小碰，也不需要担心骨折、骨裂等这种原本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恢复的伤势……”
“因为有权有势就能享受剥削而来的资源，非法掳掠普通民众进行实验，然后用这些实验成果逃离破碎的星球，这不配被称为共同理想。”
怀音的手来到了希顿的耳后，凝视者的镜腿隐匿在希顿柔软的金发深处，怀音这些话也在透过凝视者，传递给莫斯。
“这些基因药物历经三轮实验品的成果验证，我们将副作用降到最低，而将药效达到最大！最有效的一次实验结果，是主干骨骨折的实验品都能在三天恢复伤势！好了会员们，我听见了你们的欢呼声……”
“共同理想应该是：我叫怀音，我在此庄严宣誓，戴上黑白庄严的警徽时，我是沃列塔的剑，我是沃列塔的天平，我执法，我为民，以人为本，众生平等。”
怀音轻轻擦去了希顿在不自知时掉出眼眶的一滴泪，探空组的技术领队、军队命令的执行者，将勘透所有末世的自救、救世的谎言，选择和自己心中的正义站在一边。
耳后一松，凝视者被怀音取了下来，希顿颜色明媚的双眸盛着清泪，他微微低头、定定地看着怀音。
“抢购？不，不用！负责人先生将会尽可能保持足量的供应……”
“我要说的就这些，接下来就不适合让莫斯看了。”
开业典礼进入了新一轮的欢呼高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