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资交换所并不是沃列塔官方开设的交易机构,它更像是一个被政府默许存在的“黑市”。
当自给无法自足时,人类这种具有社会属性的生物就会想到互助,所以越是贫瘠落后的边陲区,物资交换所的规模反而越大,它会辐射带动起周围的人向它靠近,在这里和别人作生存物资的必要交换,一起生存下去。
之前,路易斯还在西格玛区三方监管局工作时,曾偶然听见自己的同事们站在高楼的玻璃幕墙前聊闲天,他们调节着玻璃幕墙的滤光层,筛去过于刺眼的正午阳光,端着一杯冰饮,杯子里泡着新鲜的反季水果片,俯瞰着一览无遗的西格玛区风光。
“那个地方就是所谓的物资交换所吧。”
一位同事戳了戳玻璃幕墙,远处有一座拱顶的低矮建筑,灰扑扑的承重柱裸露在外,悬浮的招牌没有点亮,在阳光下能清楚地看到暴露在外的红色电线。
“哪里?我看看……哦,是的,哎,你有没有觉得,那个地方的形状特别像块掉地上滚泥里的脏面包。”
“脏面包?”
“对啊,脏兮兮的,但是还是吸引了一大堆小蚂蚁小苍蝇绕着它乱爬乱飞,哈哈哈哈哈……”
路易斯的同事们笑开了,不过路易斯并不觉得这种满是恶意的比喻有幽默之处,所以他出言制止了他们。
不过确实,此刻,在这块“脏面包”外,人流密集,熙攘来往。
他们衣着破旧,头发打绺,脸上大多都带着防备怀疑和忧虑疲惫,很少能在这里的人脸上看到像央区居民一般的轻松笑意。
拟态卵壳内部的极端天气非常罕见,所以在没有明显雨旱两季、气候适宜的沃列塔,仅有在下雨天才舍得用水清洗衣物的西格玛区居民大多穿皮质服装。一个套着皮衣的男人应该是刚从物资交换所出来,他正拎着两袋粟米从礼赞门口经过,想放下手里的东西燃根卷烟,却被礼赞门口站着的两个男人赶走了。
“你们不是还没开业吗!站你家店门口歇会都不行……”
拎着粟米的男人抹了把脸,骂骂咧咧地走了,现在天气还冷着,他却出了一头虚汗。
把他赶走之后,对面的两个男人交谈了起来:
“怎么选这种地方开业,人这么多这么乱。”
“上头定的址……没事,这个物资交易所晚上不开,也就白天会有这些人经过……”
希顿和路易斯在礼赞的正对面,隔着一条马路,他俩无所事事、只是偷听的模样确实有点惹眼,希顿到了这里才意识到,在边陲区这种场所,最好的潜伏应该是融入,而不是自诩低调。
啧,自诩低调,说的就是路易斯这种状态。
他站得笔直,仿佛身上还穿着那身调查官的制服西装似的,打扮得倒是低调,但是和周围吵闹熙攘的人群相比,更加格格不入了。
“咱俩的潜伏完成了吗?什么时候进去踩点?要把那两个人撂倒吗?”
“……大白天的,你要撂倒谁啊,潜伏哪有完成的时候,潜伏是一种状态。”
路易斯恍然:“原来如此,你说得对,学到了。”
这不是常识吗?!
不过的确,此刻的情况有些尴尬,礼赞还没有正式营业,此刻连外面有人想要驻足停留都会被那两个男人赶走,如果等正式营业,能够随意进出的礼赞前半夜没有什么私研所的信息可以获取,又只能后半夜硬闯进去,但上一回可是在央区,摇人不难,而且还有怀江总署在,这一次在西格玛区,人家总署还是私研所那边的……
啧,这次希顿的目的是找到刘一百、找到病毒属亚人项目的真相,但现在却在踩点这一步就有些难办了。
怀音——没有央区警署的新星指挥官带领,他们两个业余人员实在是费劲。
“迂回一下,简单观察下礼赞周围的环境和地形,我用凝视者记录完,咱们回去再研究吧。”
路易斯点了点头,于是二人一前一后、装作不熟地穿过了那不宽的马路,两位体制内的长身男人甩着长腿,走到礼赞正门不远处的时候很成功地吸引了门口那两个男人的注意。
希顿刻意地避开他们的目光:“……”
什么叫事与愿违,这就是。
不过这俩人的视线并没有在路过的希顿和路易斯身上多停留,因为下一秒,他们别在胸口的传呼就响了,
“喂?桌椅什么的清点了,内部装修也验收了,谁是总负责人啊,叫他来确认一下,签个字。”
“收到。”
传呼挂断后,其中一个男人敲了两下传呼机,调出了一块虚拟屏,输入了0014。
0014……靠。
希顿瞳孔猛地一缩,立刻转过身背对着礼赞的方向,拉了一把连帽衫的帽檐。
“嗯,什么事。”
“熊姐,现场这边可以验收了。”
“行,我在附近,一分钟到。”
一分钟!
“快快快,快走快走!”
路易斯不明所以,但他服从指令,他抬腿就快步往礼赞旁边的巷口里走,这条巷子不算宽,两侧是密集却低矮的住宅区,房屋老旧,砖墙发灰掉渣。
顺着巷子一直往前走,能走到物资交换所的后门,物资交换所和临街的礼赞不同,礼赞开在公路旁边,大门也朝向公路而开,但物资交换所这座拱形建筑,却在这个街区的中央。
所以只要熊姐不是从物资交换所的后门顺着这条巷子走出来,走其他路线的话希顿他们都是能够完美避开她的,但她如果也恰好从物资交换所的后门出来,那么他们就会迎面相遇。
熊姐没见过路易斯,但她可太认识“小希”了,尤其今天的希顿依然是戴着凝视者3号的经典老实大学生打扮。
这边的希顿还在低着头暗自祈祷,走在他前面的路易斯就已经慢下了脚步。
白头海雕的视力极限,足有人类的八倍之远。
“你是听到熊姐要来的消息才让我快跑的,既然叫熊姐,她是个熊属亚人吗?”
“是。”
“那她应该就在这条路的尽头,有一位女性熊属亚人现在正在那里和另外两名熊属亚人说话,看上去在教训下属,其中一个人带了把枪,别在腰后,但我不认识那是什么型号。”
希顿难掩震惊地看了路易斯一眼,路易斯收回了看向前方的视线,一格格瞬动着黄色的眼珠,微微扭头和希顿对视。
“所以我们是若无其事地往前走,还是现在就转身回去。”
俩人错开了身位,低声对话间还在往前走着,只是放慢了脚步。
这条巷子不算笔直,但就算是以人类的视力,也是能看到尽头处站了几个体型庞大的人,光路是可逆的,如果真等到希顿也看清对面的人是熊姐和她的下属,那熊姐自然也会注意到希顿。
现在还什么都没查出来,希顿当然不希望打草惊蛇引起他们的警惕,但是此刻掉头就走,反而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这条巷子还有不少从对向而来的路人,他们都从物资交换所出来,所以基本上都拎着各种各样的物资,有五金件,有旧的机器家电,也有常规的米面。
而向物资交换所去的人也大部分都拎着东西,是啊,毕竟是为了进行物资交换才会往这个方向去的。
小巷两侧是围墙,围墙外是低矮住宅,也可以往住宅区走,但是下一个能进入住宅区的围墙豁口还在前方,那里已经离熊姐足够近了,足够她看清自己的脸。
其实不止是自己,路易斯也很可疑,无论是来还是往,这条巷子里的所有人,除了他们二人和巷子尽头的熊属亚人雇佣兵,剩下居民手上都提着东西。
要怎么样才能把自己和路易斯的嫌疑都撇开呢……
“希顿上校?再往前走应该就快到人类的视野区……”
“会演戏吗路易斯?假戏真做的那种。”
?
十秒钟后。
“别跑!!难怪你从刚刚开始就跟着我!别……别跑!”
黑色“央城社区大学”的连帽衫有个袋鼠兜,路易斯的手和他的手机都揣在那里,希顿低着头拉着帽檐突然加速追上了本来走在他前面的路易斯,然后他伸手一掏,把路易斯的手机攥在手里,随后转身拔腿就跑。
路易斯立刻扯着嗓子僵硬地喊出这段台词。
知道雇佣兵的心理特征是什么吗?
傲慢、冷漠。
没钱的事他们不干,小打小闹他们看不上,闲事更是不会多管。
“……原来是小偷啊,老早就注意到那个黑衣服男的不对劲了,西格玛区有什么可偷的,人人都穷得叮当响。”
熊姐冷笑一声:“你还顾得上看别人,明天开业,吸取央区的教训,前半夜也让人注意点!别什么人都放进来,知道了吗?”
“是是。”
路易斯追着希顿,用余光瞥着小巷尽头的熊属亚人,见他们都不再看向这边,知道他和希顿的戏码奏效了。
巷子里其他经过的居民们一片哗然,希顿为了搅浑水,“不小心”撞了几个一看就难缠的男人,但小心避开了女性和儿童,随后追着希顿的人从路易斯一个变成了三四个。
“没长眼啊!让开让开都让开!”
“你说谁没长眼呢?臭小偷!抓他!”
……这对吗?
路易斯一边追着希顿跑出了小巷,一边纳闷。
不是已经演完了这段吗?希顿怎么还在跑。
而且,他怎么跑得这么快?他不是技术岗的吗……
……
路易斯气喘吁吁,等他终于喘着粗气绕出整个街区的时候,希顿已经被一位西格玛区的热心居民反押着双手扣在路边了,旁边还有几个经过的居民,正驻足看热闹。
“帅哥,这是不是你的手机,你手机好新啊,没见过这款式的,难怪这小偷起了坏心思……”
那位西格玛区的热心大哥把路易斯的手机还给了他,路易斯擦了擦手机屏上的灰,不小心点亮了灵敏的感知屏——
上面的壁纸赫然是怀慎的睡颜,而且一看就知道是偷拍的。
希顿立刻略带嫌弃地撇着嘴扭开了头。
但他这个表情和动作却被那位热心大哥误会了,他嗷一嗓子就冲希顿骂了起来:“怎么,你还不服气?你是不是不服气?你信不信我真报警,叫你进警察局受受罪!”
听到“警察局”,旁边围观的百姓先是齐齐倒吸一口冷气,随后便开始一阵窸窣,居然有个阿姨出来帮希顿说了两句好话:
“哎哟,你这是干嘛啊,他年纪不大,估计也是见了好东西鬼迷心窍了,你干嘛报警啊,东西不也追回来了吗?”
“就是啊,都不容易啊,非要报警干嘛啊……”
这可真是……出乎意料了。
在治安良好的央区,小偷小摸也是有发生的,报警被抓之后进看守区教育十几天,哪怕过年过节放个炮,也有可能进看守区被训两天话。
但现在,希顿可是被抓了现成,报警居然成了一种严重威胁。
他和路易斯隐蔽地对了个视线。
看来在西格玛区底层居民的眼中……警方不是什么“为人服务”的存在啊。
“报警怎么了?你吓唬谁呢?你吓唬老子?”
希顿一扭头,被反押的双手传来一阵拧痛,他嘶了一声,几缕金发从兜帽中掉了出来。
那位热心大哥见他这态度,本来就火大,掏出自己老旧的手机就要报警,却在拨号界面犹豫了,又看到了扭头的希顿年轻的脸,突然泄了气,语气居然都带上了些苦口婆心:
“……你这是干什么啊孩子,年纪轻轻的,好好做人听听劝不好吗?这次周围的街坊都心好,你也就是见人家手机好才动了歹念,影响不大,这么小的事非要闹进警察局干什么……”
他的意思几乎明晰了,这种事大家私了就行了,如非必要,是不会报警的。
路易斯当然也听出来了,作为三方调查官,他的脸色几乎是立刻就黑了下来。
这里的警署,到底是怎么回事!
白头海雕属亚人沉重的压迫感和怒意随着他起伏的喘息外露着,旁边有个年纪小的孩子被他这怒容吓了一跳。
被反押的希顿还在叫嚣着,眼神却意味深长地盯着路易斯:“有什么了不起的!报警呗,喂,那个用好手机的,下次别让我再抓住机会。”
路易斯和被押控在地上的希顿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