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今天有个男生跟我说他喜欢我。”
“小学生懂什么喜欢？……昨天晚上你是不是又吃零食了？以后不允许吃那些影响健康的东西！”
好吧，又是这样，齐娅撇了撇嘴，把书包丢在地上，一个人上了二楼。
爸爸其实很关心自己，但不关心学业，也不关心情绪，他只关心自己的健康，关于这一点，齐娅有时候也很苦恼。
“这样不好吗？我妈天天骂我不好好学习，说我又笨又懒，你爸从来都不骂你，多好！”
……也不是不好，但总有种说不上来的奇怪，至于哪里奇怪，小小的齐娅不懂，每当齐娅拿着分数难看的试卷小心翼翼找到秘书哥哥，让他把卷子拿给爸爸签字的时候，她对于爸爸失望、责骂她的担心和恐惧都不会应验。
可并不是因为爸爸温柔，爸爸宽容，而是因为爸爸不在意。
他的办公室像一个巨大的、华丽的大嘴，吃掉了所有多余的感情，某天，齐娅故意考得非常烂，连老师都骂她态度不端正，她回家后鼓起勇气拉着爸爸的大手，不安地问道：“你会生我气吗？我数学又考砸了。”
齐炬盯着手里的虚拟屏，随口说道：“不会，你只需要健康地长大，剩下的你迟早都能学会。”
为什么以后就能学会呢？……但这种听上去像是安慰的话，是她从齐炬那里得到的唯一温情，似乎健康长大就是他对她全部的要求。
“你爸爸真好！”
齐娅说给自己朋友听的时候，总会得到这样的评价，齐娅曾经为此开心，后来为此疑惑。
上初中后，她认识了一群很早就进入社会、追求自由理想的同龄人。
“你们为什么不用上学？”
“没人管啊！所以就做自己喜欢的事了。”
“没人管不好吗？”
和学校里正处于叛逆期的同学不同，他们都摇了摇头：
“……不好，当然不好，如果我妈还在的话，她肯定不舍得让我在这个年纪就在酒吧里弹琴赚钱的。”
不舍得……
齐娅心情有些复杂。
“为什么不舍得？”
“当然是因为疼我了！我妈在的时候最疼我了，我闯祸了，她会揍我，揍完我，她看着我身上的红印子就偷偷掉眼泪，这个时候我就可以嬉皮笑脸地求她下次打轻点了，所以她现在要是看到我昨晚在酒吧弹了一夜的吉他，就赚了几个沃币，她肯定会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哭……”
刚上初中的年纪，都还只是群半大孩子，伽马区治安很差，“自由的风”是掩盖不良治安的美好说辞，“自由理想”也只是这群过早就知道生存艰难的孩子稚嫩的托词。
齐娅低着头，高脚凳太高，她的双脚甚至不能着地，抱着吉他的朋友红了眼圈，齐娅礼貌地避开视线：
“……我爸会疼我吗？我感觉我爸都不怎么管我……他甚至都不知道我已经上初中了，我们今天开学，第一课就是让我们谈一谈自己的理想，我说我想学法律，我想像我爸一样功成名就，我爸说：你当然会的，这很容易。”
父母健在、家庭富裕甚至权势骇人的齐娅对社会底层的朋友说这种话，双方大概都无法和彼此共鸣，但孩子的困惑和伤感从来不分轻重缓急，那些年少的琐碎心事都是小小天空下最要紧的问题，穷困的孩子不会轻视香槟困境*，富裕的孩子也不会展露高傲怜悯。
“……可能是因为对你来说确实不难吧，你爸很有钱的，肯定能帮你实现梦想。”
“嗯，我们一起加油！我不用他帮我，我会自己努力！谢谢你跟我聊天，我……我不是施舍你，如果你愿意教我弹琴，我会付你学费，可以吗？”
这是小齐娅第一次用自己的能力，为他人带去切实的帮助，这种感觉很好，她的朋友露出了惊喜的、大大的笑容，齐娅得到了人生中第一个满怀的拥抱。
所以齐娅特别开心，长久以来干涸的情感有了一小股甘甜，她一回家就进了妈妈的房间。
小时候的齐娅其实不喜欢妈妈，爸爸只是冷漠，可妈妈总是一脸难过，看向自己的眼神复杂而沉重。
记忆继承之后，齐娅才懂，那其实是心疼、无力和悲哀。
“妈妈，我上初中了！以后我想学法律，我想当大法官，我想让伽马区长治久安！我认识了一个吉他手，他比我还小一岁，他说他妈妈在物资抢夺中被流弹打死了，却没有得到政府的抚恤，他也没有收到每月的生存保障金……他告诉我，法官可以帮他主持正义，所以我想成为那样的人！”
“这是很棒的理想，娅娅，去成为你想要成为的人。”
可尽管言语中满含鼓励，可她妈妈总是面带忧郁和悲伤，尤其是当齐娅兴致冲冲地向她描绘自己的未来、诉说自己的理想时，她妈妈眼中的悲哀满得要溢出。
“妈妈，我朋友给了我一本小说，那里面的男主是个温柔医馆，我以后也想嫁给一个温柔的人。”
“妈妈，我查了一下，沃列塔最好的法学院在央城社区大学，我能考上吗？我现在成绩很一般。”
“妈妈……我今天肚子很痛，生孩子是不是也这么痛，我以后不想生孩子。”
……
所有的这些对话，都只能让她露出悲哀的表情，她总是欲言又止，她总是满眼伤感。
妈妈在二楼一个固定的房间，从未离开过，从齐娅记事起，她从来没有和爸爸同时出现过。
她跟齐娅说，齐娅是不能在父亲面前叫她“妈妈”的。
“因为我和你爸爸不是一般的爸爸妈妈关系。”
齐娅有些不高兴。
她已经是大孩子了，她懂离婚、形婚、政治联姻那种东西。
“哦，那我以后不要像你们这样，我要找一个我爱的人，不论物种，不论性别，只因为爱，我要和他，或者她成家，如果我们有了孩子，我一定不会让我的孩子和我一样，痛苦而别扭地长大，我的孩子要在爱里长大。”
她妈妈的眼神愣愣的、亮亮的，最后几乎是带着快意和恨意说：“对！娅娅，人就要这么活！”
“娅娅，你要记得，你永远都是娅娅，你也只是娅娅。”
……
越来越频繁的体检，几乎已经到了影响齐娅日常生活的地步。
“我很健康！我非常健康！爸，你不要再让人把我从学校里接出来了，我想考法学院，我不能再请假了！”
她几乎是愤怒地推开了齐炬办公室的门，秘书哥哥对她的态度和对待她父亲一样恭敬。
齐炬只是不屑地冷笑一声：“你那些课无所谓，从今天开始，你每天晚上都按照规定剂量喝这个，体检显示你体质特殊，你得早点开始适应。”
那是一瓶纯白色的药剂，白得像墙灰，而不是牛奶。
“……这是什么？”
齐炬没有回答她，而是摆了摆手示意她离开，转头对着秘书吩咐了些齐娅听不懂的话：“让那边准备，加大资金投入，争取下一个项目的首席赞助人位置，跟创始人利亚博士打好关系……”
“爸！这到底……”
“你还不下去！按照我的要求做！”
齐娅当然不愿意，她很聪明，这瓶不明药剂、还有之前那些莫名其妙的体检都让她隐隐有些不安。
什么项目，什么赞助人……他爸到底在做什么？
可当晚，居然连她妈妈都劝她听话。
她妈妈很清醒，不是她爸派来的说客。
“我不知道这样是好还是坏，但是齐娅，如果你不愿意，那还会再有一个孩子，到时候你就会是个不合格的孩子……至少，至少妈妈想让你活着……”
这是齐娅作为“齐娅”，和她妈妈的最后一次对话。
这次对话很艰难，她们一起并肩躺在床上聊到深夜。齐娅的眼前是天花板上的星空灯，旁边是妈妈，齐娅很聪明，妈妈的只言片语就让她猜到了大概，父亲大概是要拿她去做什么试验。
虽然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但是从她小时候就被格外关注的健康，和妈妈一直以来都暗含悲伤的眼神，齐娅已经猜到了，父母大概从一开始就是这么打算的，她从一出生，就注定了这个宿命，这个试验品的宿命。
“试验品？不，也没有那么可怕，至少从一开始，妈妈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妈妈不是和你父亲相爱才生下你的，我收了齐家的钱，生下你之后才成为了母亲，看着你长大，懂事，我心疼了，我舍不得了，但这场试验不会杀死你，只会让你变成一个不一样的人，所以……至少，活着……”
泪水顺着侧脸打在枕头上，会发出“噗”的闷响，齐娅摸了摸自己的和母亲同样的立耳，听见了母亲落泪的声音。
她从没想过反抗的代价就是死，所以她决定服从。
……
“不行，她耐受太差，一喝就吐！”
齐炬在对着通讯那头发火。
“注射剂，有注射剂吗？口服剂她吐得太厉害了。”
齐娅醒来时，眼前是个陌生的地方。
为期一月的耐受测试结束，她无法正常吸收重启解离剂，和普通解离剂不同，重启解离剂的最佳使用方法是口服而非注射。
“注射会影响效果？那怎么办，要不试试看吧！不行就算了。”
身下的试验床像一团没有尽头的棉花沼泽，齐娅吐得眼窝深陷，没有一丝力气，听到父亲在旁说的算了，她知道，自己不合格了……
“配酒精试试看吧。”
她的床头处，站着一个银灰色头发的男人，他穿着白大褂，胸牌上挂着“观摩”二字，下面是他的名字，很长一串。
齐炬挂断了通讯，回过头来：“……利亚博士，您刚刚说什么？”
“我说，可以配酒精试试看，酒精可以加速血循，从而提高吸收效果，到时候齐娅想吐就吐，少次多量，让酒精带着药进入体内……”
辛迪博士，也就是这个项目的创始人，这两天一直冷着脸逼自己喝解离剂的冷酷白大褂猛一拍掌：“好主意，天才！”
所以，整场试验从那一刻开始，对于齐娅来说，就像一场难以醒来的宿醉。
结束后，脑海里繁杂的声音乱窜着，她看见小时候的父亲被爷爷辱骂不完美、不争气，最后哭着被灌下重启解离剂，变成了齐家的话事人，她看见小时候的自己拉着父亲的手时小心翼翼的笑容，她甚至能感受到那个时候父亲心里的不耐烦和新奇……
枪械类型、商业模式、竞价、采购、工厂……
这些比数学题都简单，这些是现成的经验。
“试验结束，结果测试开始。”
齐炬走到齐娅身边，他看向齐娅的眼神带着陌生的审视：“现在撞针的制造技术有了明显提升，你要怎么做才能确保齐家的制造厂商不受冲击，当然，可以违反伽马区反垄断法，但你需要说明规避法律风险的做法。”
很神奇，齐娅知道答案，她脑海中立刻弹出了爷爷的经验，这是爷爷在刚来到伽马区的时候，遭遇的技术大革新事件。
齐娅捂住了天旋地转的脑袋。
“爸，我知道，但我不想这么做，我叫齐娅，今年高中一年级，我想考央城社区大学的法学院。”
……
高二时期的夏令营，齐娅报名了法学讲座。
他爸把她禁足了，她只能留在伽马区，所以尽管她向央城社区大学法学院递交的申请已经被通过，她依然不能离开伽马区。
她无所谓地耸了耸肩。
齐炬已经不是她的对手了，除了能行使成年人和家长的权利，其他的手段都在齐娅面前无处遁形。
孩子是无能父母在这个世界上能征服的最小单位，齐娅作为未成年人，离区需要父母同意，他爸没有同意。
这个叫怀慎的，虽然长得不像怀颖超，但讲话的那个劲很像。
讲座主题是《基因编程技术对伦理学和人类情感的冲击》
特别好。
怀家的家庭教育是做得不错的，齐家的教育就没有这么深刻，齐建是个失败的人，他辉煌的过去塞在齐娅的脑子里，齐娅却一点也不觉得他伟岸，齐娅觉得他可怜，他打碎了齐炬，把他拼成自己喜欢的模样，再让齐炬对自己做一样的事。
齐炬没有自我，但齐娅有。
谢天谢地，怀慎的讲座让齐娅知道，这片烂糟糟的沃列塔，是有人类在热爱人类、热爱生命的。
“感谢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