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日誓师过后，天气就冷得有点快了。教学楼前矗着一个大大的倒计时，从200，到199，再到198……不过这个数字还是三位数，所以大家就没有什么感觉。
又一波寒潮来袭，一下子降到需要穿毛衣的温度。舒保加在长袖校服里面穿了一件睡衣，还有一件加绒的卫衣，在寒风下也要瑟瑟缩缩的。但是邓书琪，一直还穿着短袖校服。
“书琪，你不冷吗？”舒保加一边抖腿一边问。
“不冷。”邓书琪还是中气十足的，声音也不见颤抖。
全年级集合的时候，邓书琪就会成为众人侧目的对象。几乎所有人都会来十七班的队伍看看那个冬天穿短袖的女生。
她一下子出名了。
然后邓书琪的室友告诉所有人，她现在都还在洗冷水澡。
她就更出名了。
有人来十七班的教室外猎奇。舒保加旁边的窗子，变成了动物园的玻璃。这让舒保加很生气，因为她不喜欢那些人的眼神。她有时候会用想象中非常凶狠的眼神盯回去，因为她自觉有责任维护邓书琪。
邓书琪却从来不觉得不自在，坦然地面对任何目光。一个每天在饭堂、走廊、路上大声念书的女生，一个冬天穿短袖的女生，一个一年四季都洗冷水澡的女生，注定是无法融入任何一个群体的。她是女生的异类，她是男生的强敌，她是绝佳的嘲笑对象。
舒保加又问邓书琪：“洗冷水澡，不冷吗？”
“挺冷的。”邓书琪说。
“那你为什么不洗热水？”舒保加惊讶道。
“我想锻炼一下自己的意志。”邓书琪很平静地说。
期中考过后，她又回到了文科四十名以内。舒保加是文科第五十八名。她倒也不觉得考差了云云，因为她没犯什么看错题、填错答题卡之类的错误。这个排名，说白了就是她的真实水平。
就像吴淼说的那句，努力只能让我发挥出自己的百分之一百，但是不能让我跨越跟别人的差距。
只是很可惜，她舒保加是个普通人，不是什么小说女主，没有逆天改命的主角光环。
表哥把秦伽陆接上，扭头对她说：“你回去干什么？安心读你的书。”
秦伽陆说：“我不放心我妈。”
表哥无奈地摇摇头，有些不认同的神色：“你管好你自己的事就行了。”
就在高三开学后，爸妈又发生了一次争吵。没有人告诉她，是她自己发现的。发现的方法估计也没人想得到。家里的客厅和厨房装了监控摄像头，原本是为了安全考虑，可是芳姨是完全信得过的，所以平时根本没有看过这个监控。但是爸妈之间有些不对劲之后，秦伽陆有时候就会打开软件看看妈妈在干嘛。倒也不是怕她做什么事情，只是想看看她某日心情如何，毕竟心里还是牵挂着。如果看到妈妈悠闲地在客厅看书，心就会安定不少。
但那一日，看到爸妈在客厅吵架。听不到声音，因为担心有被黑客窃听的风险，所以安装时就设置过了。秦伽陆看着妈妈在指责着爸爸，面红耳赤的，爸爸坐在沙发上，脸色很难看。很少见爸妈这样吵架。
那晚，秦伽陆就请假回家了。
没有叫表哥来接，没有告诉任何人，跟老师说有点不舒服，爸妈来接，才拿了放行条。回到家的时候，正好碰上妈妈砸了一套餐具。就是那种，搬新家的时候，朋友会送的那种餐具。秦伽陆暗自觉得好笑，因为那套餐具平时放在橱柜里没有用的，妈妈还刻意找出来，在爸爸面前砸个稀碎，这说明她就是想闹出点大动静，以弥补吵架时的气势不足。
爸爸无奈地看着妈妈发火。这世上有那么一种人，他声势再大，也吓不了人。妈妈就是这样的，也许就是因为这份柔软，爸爸才从来没有在家里发过脾气。
秦伽陆开门的那一瞬，爸爸妈妈都吓到了。
他们掩饰地笑笑，说失手打烂了，多可惜。秦伽陆只是说：“今晚想在家里睡。”爸爸马上说，要不要吃面？放两颗墨鱼丸，加个荷包蛋，美滋滋。芳姨这时才淡定地来打扫战场。
秦伽陆回家，不是为了阻止爸妈吵架的。她回家只是想挑明——我已经知道这件事了，别把我当小孩，我要参与进来。
这就是秦伽陆最近在关心的事情。舒保加怎么学习、吴淼竞赛考得如何，她都无暇过问。
爸爸又是借口要出差，去酒店住了。就那几天，秦伽陆下午放学后就回家，第二天早读前再回学校。也没有引起班主任的疑问，因为到了高三，有不少学生选择走读，为的是在家里可以吃得好点、睡得好点。
也就是在那几天，追问了妈妈很久，把所有能说服妈妈的理由都摆了一遍又一遍。她实在太想替妈妈分担一些了。到了最后，她甚至很冷静地问，是因为白婉仪吗？
妈妈大惊失色。
她不可能想得到，她费心保护的小公主，已经带着这个秘密生活了七八年。所以，是谁说小孩子心理承受能力弱的？
“陆陆。”妈妈最后说，“既然你连这个都知道了，妈妈再瞒着你也没有必要了。我实在是不想跟你说这个事，我怕影响你，尤其是你现在高三，正是需要专心备考的时候。”
“妈，你还不知道我吗，我心理素质好得很，不会影响到我复习的。”秦伽陆近乎冷酷地说。
“你爸爸，在外面还有一个家。”说完这句，妈妈再也支持不住，瞬间掉下泪来。
“那个女人的名字你也知道了，她还给你爸爸生了两个孩子。这两个孩子，一个读高一，还有一个读初二。”
秦伽陆强装镇定地听着。知道和亲耳听到，是两回事。在妈妈的叙述之前，其实她对爸爸并没有什么恶感。直到现在，她才觉得爸爸背叛了她。
“你爸爸对我和你还是很好的，他也是真疼你……
“我一直跟他说的是，他可以给学费生活费，包括房子车子也可以给，但是绝对不能让他们跟公司扯上关系……
“之前他也一直做到了，他买了多少房子给他们，我也懒得管了……
“我还没跟你说，你从小到大读的都是公立学校，你也争气，从来不要学费，还有奖学金，那两个东西从小到大读最贵的国际学校……
“但是公司这个我绝对不会允许的，陆陆，我们的公司以后是留给你的……
“妈妈为什么也希望你在国内读大学，就是怕你出国读了个本科，不肯回来了，白白便宜了那些人……
“我这次之所以发这么大火，是因为你爸爸让她去管外地的分公司，那个分公司现在效益是最好的……
“他现在敢让那个女人进公司来，以后就敢让那两个野东西进来……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都忍了……
“但是这件事，我绝对不会退让的……
“陆陆，这些事你现在不用管，你安心读书，等大学毕业了，或者你想读个研究生也可以，等你毕业，我就叫你爸退休，你回来接手……
“你奶奶那种人，最重男轻女。那两个东西出生那两年，刚好是公司发展比较快的两年，她就觉得这个女人是带来好运的……
“她以为儿子一定比女儿好吗？男人做的事，哪一件是女人不能做的？中国女足不比男足强吗？……”
秦伽陆“扑哧”地笑了出来。看着妈妈充满战斗力的状态，她反而放下心来。她原本想象的，是电视剧里那样，白婉仪上门来耀武扬威，然后妈妈偷偷在家抹眼泪。所以她情急之下，回来给妈妈撑腰的。让妈妈有些俗事忙一下，也是好的，过去这些年，她过得太避世，清心寡欲的，脸色也越来越差，让秦伽陆担心不已。
“你还笑。”妈妈责怪地看她。
秦伽陆继续微笑着：“对啊，这不是挺好笑的嘛？妈，我发现你思想挺先进的。”
“可不是吗？我就看不起你爸那地方的人，什么封建思想……”
“妈。”秦伽陆突然正色道，“你想过跟爸爸离婚吗？”
妈妈又是吃了一惊的感觉。
秦伽陆坦然地笑：“别这么惊讶的样子。我只是想告诉你，不用考虑我。”
妈妈看着秦伽陆，好像在思索什么难题一样。秦伽陆突然发现妈妈的眼睛跟舒保加的有点像，大大圆圆的，只不过妈妈的眼睛周围，长满了细纹，显出疲惫来了。
“我不考虑你，我还能考虑什么？”妈妈慈爱地看着秦伽陆说，“你以为我跟你爸离了婚，我就会自由解放、幸福快乐？陆陆，自从有了你，我人生的意义就不在于自己潇洒了。我人生的意义在于你的自由解放、你的幸福快乐。如果我跟你爸爸离婚，你的自由和幸福就要大打折扣，我怎么肯做这种事呢？”妈妈的眼神里，褪去了那层朦胧的阴翳，闪耀着清明的光辉。
秦伽陆的心，一下子被触动了。她的鼻翼发酸，只好故意笑着来掩饰：“妈，你禅修不到位，你的佛性呢？”
“佛性就是行善积德，问心无愧。我从不伤害好人，但是谁要伤害我的宝贝女儿，我也决不允许。”
“妈，如果我能赚很多钱，你就敢跟爸爸离婚了吧？”
妈妈笑着摇头：“说什么傻话？你会赚钱了，你就满世界玩去。你赚钱回来照顾我一个孤寡老人，有什么意思？以后，终归还是我跟你爸爸两个人过的。你会有自己的家庭，你不用想这些，知道了吗？妈妈不是不敢跟爸爸离婚，是没有必要走这一步。一生气就离婚，那都是很幼稚的想法。”
“妈，那你还爱爸爸吗？”
妈妈突然有些羞赧，她说：“还说什么爱不爱的，又不是二十岁小姑娘。”
“那到底是爱还是不爱嘛？”
妈妈想了一下，说：“如果再让我选一次，我还是会选你爸爸。”
“为什么？”
“因为，除了这一件事，你爸爸还算是个好人，是个有良知的人。”
秦伽陆点点头。
“我女儿聪明这点随我。”妈妈露出了满足而幸福的表情，“陆陆，你不用担心妈妈，你好好读你的书。妈妈很坚强的。”
秦伽陆勉强地笑着。真的吗，妈妈？真的像你说的这么轻松吗？如果是这样，这半年爸爸为什么老是去住酒店呢？你们是不是已经分居了？爸爸还做了什么事情是你没有告诉我的吗？
但秦伽陆不想再问了。就让妈妈以为她的掩饰奏效了吧。因为她今天才知道，她一直以来的无忧无虑，竟是妈妈追求的人生意义。只要妈妈精神好、身体好，就比什么房子车子分公司都还要重要得多。
妈妈微笑着，脸上的纹路清晰可见。妈妈生她的时候，已经35岁了。她是冒着怎样的风险呢？今天近距离看妈妈，才发现她已经不年轻了。也许，这是还能常常陪她的最后一年。秦伽陆想，晚上还是多请假回来陪陪妈妈吧。
回房之后，看到了夏杨的微信：“还好吗？”
“好。”
“什么事？”
“没有事。”
“说吧。”
“不说。”
“你问我的事，我都告诉你了。”
“那是你的选择，不关我事。”
虽然知道夏杨是好意、是无辜，但对爸爸的一点点恨意，很难不投射到所有雄性身上。就连家里的公猫阿旺，今日也有些面目可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