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斯顿马丁在最后一条弯道横向飘移,唰地冲过黑白相间的终点线,又在路边紧急刹车。
门打开,明昕踉踉跄跄地从车里出来,手脚发软,背脊抵着墨绿色的车身大口喘气。
“还好吗?”文森特拧了瓶水递过来,眼含笑意,“需要呕吐袋吗?反正午餐也不怎么好吃。”
克制住摇头的冲动,明昕只摆摆手,接过文森特递过来的水瓶。
文森特边看表边按住她的脉搏,半晌后松手,明昕绷紧的肩膀也跟着松懈下来,长舒了口气。
“上车,带你去附近最好的观景台,”文森特笑着说,“这次我会开慢些。”
被工作人员送出教堂的时候,太阳已经高高挂上了天际。
没有预约,能选择的餐厅相对有限,要么吃西班牙菜,要么吃南美菜,二选一,明昕准确无误地选择了难吃的那家,炖牛肉的口感非常奇怪,几乎比不上瑞奇的一根手指。
文森特听她的评价听得直乐,说瑞奇毕生的夙愿就是和他的缪斯开一家米其林三星——所以亲自操刀的每道菜都饱含爱意,岂是这种流水线出产的食物可比。
又说吃饱喝足,是时候寻找今日份的多巴胺了,然后载着明昕一路开到这里。
按照文森特的说法,这里是私人修建的仿WRC赛道,并不对外开放,仅供‘朋友’娱乐。
明昕把安全带系得更紧,决定不去对赛道主人和文森特的关系刨根问底。
轮胎与砂石地面抵死纠缠,啸叫声震耳欲聋,明昕在声势浩大的引擎轰鸣声中紧紧抓住车顶扶手,任凭油门直踩到底。侧窗外的翠绿瞬间延展为不真实的模糊色块,加速,加速,再加速,灵魂被远远甩在身后,连带着扯不断的过去,数不清的冒险,望不到的未来,都被统统抛下,散落在无数支离破碎的时空,只有现在,只有现在,这一秒,这一刻,这辆车,和身边人。
一个飘移,再接一段直道,生死时速间,她浸泡在多巴胺的天堂。
又是一次与死神并肩的挑战,文森特又恰好在她身边,她在无有止境的极限速度中艰难转头。
男人侧颜的弧度极为优秀,专注而警觉地观测着周遭的一切,她的性命此时正掌握在他的手中,明昕却并没有多少被拿捏的不适感,她只是在像文森特所说的那般,动用她的眼睛,她的耳朵,她的触觉,她的一切感官记住这一秒,让文森特烙印在她的记忆里,成为她灵魂的一部分,直到生命的尽头。
纯然的刺激带来飙升的心率,明昕重新坐进副驾驶,喝了口水,自己摸脉搏,差不多一百二,已经慢下来了,不再是那种心脏要从喉咙里呕出来的感觉,她又去摸文森特的脉搏,也就七十左右,似乎刚刚的飙车对他的影响无限接近于零。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又经历过什么事。
可她不会从文森特这里得到答案,之前没有,现在也不会。
也没必要追问,太不体面。
文森特“嗯?”了声,把车子开进观景台。
明昕换了个问题。
“——你为什么会来到这里?我指的是斯德洛格镇,”明昕说,“骗骗我也行,你说我就信。”
文森特看她一眼,把座椅放平,在后座摸索。
“其实和你差不多,”文森特说,“下车,等我找给你。”
夕阳斜垂,金色的辉光不容拒绝地挤开湛蓝,洒满半山腰的观景台,也洒满下方波光粼粼的大海。
能在极限运动后观赏到这番景色,简直不能更舒服了,明昕伸了个懒腰,看文森特抱着海报筒下车,从里面抽出张破破烂烂的欧洲地图,平铺到车前盖上,又倒了下海报筒,倒出枚磨损得很旧的、面值为1的异国硬币。
“喏,就像这样,”文森特扔起硬币,“——决定了我下一站的目的地。”
硬币闪烁着金光,啪地落在地图上。
明昕看了眼位置:“你的下一站是大西洋。”同时注意到地图上已经画了很多个×。
文森特微笑:“又或者这样。”
他把地图翻了个面,空白的背面画了个十字,写着东南西北,硬币对准十字的中心旋转,车前盖不平,硬币不受控制地向南方滑落。
“根据这次的结果,我会把车加满油,然后一路向南,”文森特拈起硬币,在指缝间转了几圈,“一直开到没油为止,在当地定居一阵子。”
“所以斯德洛格镇是硬币砸出来的小坑?”
文森特理所当然地点头。
明昕微笑。
因为想玩极限运动,所以买了签证范围内最近一班飞机;因为暴雨机场停飞,所以坐上最近巴士来到斯德洛格。
他们是同一类人,想走就走,没有计划,没有目的,随心所欲。
卷好地图丢进车里,文森特坐上左边车前盖,又拍拍右边示意明昕坐上来,与她十指相扣。
夕阳实在是太漂亮了,她望着大海上的碎金,竟真有种新婚出来蜜月的错觉。
“你的名字是文森特,你的姓氏是什么?”明昕突然问。
又是错误的问题,证据是文森特没回答,传入耳廓的只有无尽的涛声,一层一层,从亘古到洪荒。
——可能因为没有怀抱希望,所以没有得到答案也没觉得失望。
她只是攥了攥文森特纤细温热的手指,低头看着戒指上反光的夕阳。
“要交换故事么?还没给你讲过我的家庭。”
没等文森特点头或摇头,她自顾自说起来。
明昕拥有一对非常恩爱的父母,恩爱到如果面临‘彼此和儿女同时掉水里先救谁’的问题,他们的答案永远是彼此,反而显得明昕和明月非常多余。
明父年轻时做进出口贸易发家,踩着风口扶摇直上,仗着年轻拼命赚钱,结果脑子里却长了东西。
开颅前明父许愿,说甘愿付出除了老婆孩子的一切换取正常人的寿命,好在苍天有眼,肿瘤居然真是良性,预后也非常良好,几乎不会影响日后的生活。自那之后,明父慢慢将权利下放,不再参与公司内斗,退居二线,只拿分红,日常带着老婆满世界旅游,度假,享受生活。
“次子教育听过吧?我就是那个次子,”明昕说,“有我哥在前,他们不太管我,也不需要我努力。当然,他们对我也不是完全没有要求,他们要求我健康快乐。这也是我始终没有放弃生命的主要原因。”
文森特侧头看她,点评道:“你是被爱意浇灌长大的小孩,一时的失意只会让你迷茫,不会剥夺你的生命。”
“也许吧,”明昕指尖点了点文森特的手背,说,“我讲完了,轮到你了。”
文森特思索片刻,道:“我是去年中旬自学的钢琴,学得不久,大概两个月左右,所以弹得不好听。”
“两个月就能弹婚礼进行曲,”明昕调侃他,“已经相当不错了。”
文森特笑起来,晃晃脑袋:“学钢琴是因为我收到几张钢琴的谱子,虽然被我改编成了小提琴版,但我还是想听听原版的声音。不过因为没有作者的授权,我不能把谱子交给任何人,所以只能自给自足。”
明昕问:“作者他——”
文森特点头:“已经过世了,是个才华横溢的钢琴家,送我谱子的是他曾经的爱人。”
明昕真心实意地夸他:“你也才华横溢。”
文森特笑起来。
“我见过天才该有的模样,所以知道自己不是其中的一员。我看别人写卡农,我也写卡农,我看别人写赋格曲,我也写赋格曲,我不是蚕,我只是裁缝,拼拼剪剪。”
明昕不知道该怎么评价。
在她看来,文森特已经很厉害了——和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明月不同,明昕从小到大家里施行的都是快乐教育法,以至于她没体验过被练琴支配的恐惧——但就算听不出内行人的细节,普通人水平的鉴赏力还是有的,她是真觉得文森特架起小提琴的样子非常潇洒,不该用裁缝这种词汇自嘲。
“我觉得你不该妄自菲薄,”明昕认真地看着对方的眼睛,说,“我不是在护短,就算你不是我的未婚夫,我也会说同样的话:我觉得你在小提琴上的造诣远超常人,如果你进交响乐团,一定会在极短的时间内成为首席,而且是乐团有史以来最优秀的首席;你不是什么拼接曲目的裁缝,也不是供人剥茧抽丝的蚕蛹,那首歌怎么唱的来着,I'm not scared to be seen,你就是你,比谁都优秀的,独一无二的你自己。”
被直白的夸奖了,文森特瞪大了眼睛,眼波流转。
“——你真这么觉得?”
那又是一个很不‘文森特’的时刻,他的犹疑、他的不自信通通暴露在她眼里,他的深情本是他在浮世游荡时赖以为生的面具,而现在,那里不小心裂开了道口子,露出内里被他深深埋藏的、孤僻而生怯的孩提。
他不说话了,闭了闭眼睛,片刻后跳下车前盖。
明昕扭头看他动作,看他去后座掏出小提琴,又轻盈地跃上车顶。
那时海风吹过,他凌乱的发梢被瞬间卷到脑后,即将燃尽的夕阳释放出辉煌的血色,吻上他光洁的额头。
他优雅地把琴架在肩上,手臂一引,无数灿烂的音符便如蝴蝶振翅般匆匆散落满地,那是云层滚过天际的声音,是大海卷起波涛的声音,是枯草随风摇曳的声音,明昕眼睫微阖,乘着旋律的小舟顺流而下,时而穿云裂风,时而扶摇直上,四肢百骸无不激荡,她在文森特的琴音中听到了宇宙初诞的声响。
乐声戛然而止,明昕睁开眼,看到文森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那眼神极为疑惑,近乎带着恨意。
只一秒,又飞速消失,快得好像只是明昕的错觉。
“怎么了?”她问。
“我在思考哲学问题。”文森特答。
“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文森特弯了弯嘴角,没有回答,那笑容也没有落到眼里。
又多了一个不会得到答案的问题,明昕眼神闪烁。
好在她已经学会了安慰自己——谁先动心谁就输了,但因为喜欢,所以甘愿一败涂地。
似是看出她的失望,文森特突然叹了口气,在车顶单膝跪地,手掌拄在明昕脸颊旁边,发梢垂落,颠倒着凝视她的双眼,神色极为复杂。
“是另一个哲学问题,”他轻声说,眼里似有不解,“明昕,你对我做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