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存在,摸他的五官,捏他的耳朵。旭之对妻子过于热烈的反应不知所措,傻傻地把那块糖在她面前晃了晃:“不要伤心了,好端端的怎么了啊?要吃点东西吗?”
那是一块花生糖,朱旭之最喜欢的零食之一,只有潮汕人开的糖铺有卖。用大量炸过的花生米、麦芽糖和白芝麻混合做成,切成四方的一小块。花生米香酥松脆,糖甜软可口,吃完一块会甜得发腻,旭之却百吃不厌,最喜欢配浓茶享用。
“不吃!不吃!”这些年来,她不吃、不买,甚至不想看到所有他爱吃的糕点糖块。别人以为她厌恶零食,却不知那些甜食会勾起她的悲伤,心中的苦远胜过口中的甜。他们一家三口仍在异乡躲着,见不到旭之和攸宁的尸骨,也回不去老家,连给父女俩立个衣冠冢都做不到,更没机会好好地祭拜。她欠女儿的,岂止是一盘酿豆腐。
宝沁语无伦次、颠三倒四地重复着“你在哪里”、“你们到底在哪里”的问句,却得不到旭之的回答。他用轻抚的动作,而不是语言,宽慰着怀中的妻子。不知过去多久,他松开了她,恋恋不舍地松开她,朝门走去。
“你要去哪里?”
“我要去找宁妹。我和她走散了,她一个人,会害怕……我要去找她……”
唯有这个理由,她无法阻拦。她追上去:“我也要去!我和你去找!”
“不行啊。你不要过来。”他温柔地劝阻,让她的腿动弹不了。
“为什么!”她发出绝望和徒劳的喊叫。
“因为海水太冷了啊。”
她惊醒了,黏湿的汗和泪淌过脸,夏夜的暑气挥之不去,内心却犹如凛冬。
(九)
1912年2月12日,最后一代皇帝宣布退位,一个古老的帝国在历史上掩上了它的篇章。旭之年轻时“荒唐”的愿景真的实现了。
旭之已经不在了。
抚摸巨大的头版铅字,他谈起“自由、平等”的新时代梦想时,敛不住的光芒浮现在前,她顿时感到万声俱灭,攥烂了报纸,陷入了昏天暗地的恸哭。没有任何言辞能抚平她的不甘和憾恨,唯有继续为她所爱之人流下眼泪。她能给他和女儿的,只有余生的眼泪。
她后来再也没有坐船航海,但来自1901年的咸涩海风会吹过她未来的几十年。蓝色的大海浩茫、深邃,而她的思念,比海更深。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