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家夫妇后脚刚迈出家门,原本挂在脸上的诡异笑容倏忽消散,古铜色面庞浮起一丝茫然,夫妻俩无措对视,正欲开口,唢呐声破空而至。在一片锣鼓喧天之中,人群如浪潮般推搡着他们往主街涌去。
长街两侧鎏金走马灯灿烂炳焕,百丈红绸如游龙般自飞檐而下,将阁楼商铺装扮的诡艳非常。悬在檐边的纱灯顷刻间亮起,光影流转间,憧憧人影纷至沓来。
林修竹诧异地与荆如玉对视,未及开口便不知被谁推得踉跄两步。荆如玉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可仍撞到了前面人的脊背。林修竹揉着发酸的鼻梁刚要致歉,前方登时响起咔嚓咔嚓骨节断裂的声音,不经意间几缕乌青色扫过他的鼻尖。
一颗披散黑发的骷髅头撑着黑洞洞的眼眶直勾勾“盯”了他片刻,又费劲儿的将头转回原处。林修竹呆立在原地,荆如玉猛地扯过他衣袖,“抓紧我!”
林修竹惊魂未定地向四周扫视了一圈,下意识抓紧荆如玉的手臂,忽伸手在怀中摸索半天,掏出了一块白色手帕,发狠擦着鼻子,恨不得把鼻尖削掉才好。
荆如玉余光扫视周遭——牛首灰袍人怀抱坛酒踽踽而行,马脸姐妹摇着蒲扇掩口轻笑,突嘴鱼眼的老婆子在磕着瓜子……若非林修竹抓得那么紧,她真怀疑这是在梦里。荆如玉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二人悄然往街边退去。林修竹忽然拽住她衣袖怒嘴示意:斜前方朱家夫妇正被两个羊首人身夹在中间推搡着向前走。林修竹尝试着伸手去拉,羊首人猛然甩袖,荆如玉一个没留神被带得飞跌出去,重重摔在墙角。被波及的行人,好像什么事儿的没发生一样,木然地抖落灰尘,面无表情地继续向前走。
“咯咯咯……”女子的娇笑自旁边的走马灯内传来,荆如玉与林修竹瘫坐灯前,身体不自觉间已挪近这盏明灭不定的灯笼,想要一探究竟。
灯轴猝不及防地缓缓转动,轻薄的纱罩上徐徐映出个娉婷佳人。她身着一袭橘色短衫,精致的剪裁贴合着女子纤细柔美的身姿,领口处若隐若现的牡丹刺青,将本就白皙透亮的肌肤映衬的愈发光润素净。女子轻摇团扇,一双水眸盈盈地望着眼前二人,嘴角的小小黑痣随着思考时朱唇微翘而轻轻颤动,娥眉微微颦起,倒是憨态可爱。
她轻抬玉手将一缕发丝别至耳后,目光在林修竹脸上逡巡片半晌,难掩惊喜轻呼:“公子!”她执扇的手腕忽地一扬,娟绣在团扇上的蝶群竟簌簌而起,乘风而动。灯中女子破纱而出,水蓝色的云纹长裙在月色之下银光耀目,惊起漫天蝶影。
一尾粉凤蝶悄然栖落在荆如玉肩头,轻扇翅膀磷粉悉悉而落,暗香盈袖。荆如玉轻抬手指欲碰,粉蝶扑打着翅膀在她指尖轻嗅。
“阿粉喜欢你。”灯中女子轻扭腰肢,话虽是对着荆如玉说得,却以扇掩面眉目含笑的盯着林修竹,眸光流转间多了几分羞赧。
林修竹轻咳两声示意荆如玉解围,对面女子给他瞅得有点局促。荆如玉恍若未闻,眼角含笑看着指尖的俏皮粉蝶。他只得硬着头皮抱拳拱手道:“敢问姑娘这是何处?这些妖怪和百姓为何夤夜出行?”
灯中女子团扇骤停,似有不解的摇了摇头,美若繁星的明眸在林修竹身上打个晃,迟疑道:“公子不记得阿月了?”
林修竹:“……”
荆如玉闻言一双大眼在这两人之间打了个转,话到嘴边憋了回去,颇为隐晦的白了林修竹一眼,心里骂道:“负心汉。”
林修竹云里雾里的,不明白对面唤做阿月的女子的话,他沉吟片刻,似乎想尘封的记忆中寻找到蛛丝马迹。但是,他的记忆……一片空白。
“一别经年,公子可还好?阿月心里一直惦念着……”女子似有不甘地追问。
荆如玉胳膊肘撞了一下林修竹,才把他从沉思中叫醒,他微施一礼,“恕在下眼拙,并未有幸结识姑娘……不知是否认错人了。”
阿月面沉如水,一下一下摇着团扇,缓缓踱步,愕然良久道:“怎么……”团扇急摇数下,喃喃自语:“太像了……又不像,既像又不像……阿月糊涂了。”她小声嗫嚅道:“难道公子年纪轻轻就已薨逝,这是他的转世……阿月没本事没本事,对不起公子……”话音未落,阿月不可置信的摇了摇头,踉跄后退几步,突然用扇面敲自己的头。
荆如玉见状一个箭步冲了上去,攥住阿月的手腕,回头恶狠狠剜了林修竹一眼。
林修竹:“……”
“阿月姑娘,”荆如玉柔声道,“我身后的这位公子与你故人许是容貌相似,世间众生千万,偶有相似的也不足为奇。你家公子许是正在忙其他的事情,难以抽身,所以才无法来相见。”
阿月泪睫轻颤,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荆如玉趁机追问:“阿月姑娘,可否知晓这些百姓……和妖怪夜行所谓何事?”
“啊,你们……你们竟不知?”阿月狐疑打量眼前这二人,“那你们是怎么到这来的?”说着便伸出手将他们二人拽进暗巷,扫了一眼周遭,团扇半掩低声道:“今夜是九公子大喜之日,凤城方圆十里人、百里妖都是受邀来道贺的。可你们……阿月糊涂了。”
“这九公子是何人?”林修竹脱口而出。
“这九公子……”
西天蓦地响起喧阗锣鼓,七彩绸缎凌空铺就虹桥。主街上涌动的人与妖仰首高呼,有甚者竟旋身起舞,远远看去既诡异又祥和。
林修竹手臂轻轻撞了一下荆如玉,抬起下巴示意她向前看——舞得最起劲儿的正是那个看人下菜碟的客栈胖老板,堆满横肉的脸上油汗涔涔,水桶腰左摇右摆,险些撞倒旁边随乐拍手叫好的大娘,大娘叉着细腰啐了胖老板一口,貌似不解气的上前拧了他胖胳膊几下,胖老板的舞步才有所收敛。
三人缩在墙角瞧热闹,阿月轻摇团扇嫌弃地掩鼻偷笑。
淡淡的花蕊馨香如涟漪漫过长街,似初春桃花,清新淡雅。俄顷香气渐浓,似金秋桂花,丝丝芬芳惹人念,人和妖皆沉醉于中。漫天花瓣飞扬如雨,两位红衣的妙龄少女自绸桥迤逦而来,白嫩的脚腕挂着银色铃铛,每一次落脚,叮叮当当像空灵婉约的少女低吟。她们手持竹篮一路撒下花瓣雨,所经之处花香四溢。
少女背后薄雾渐散,朦朦胧胧间可窥见妖娆婀娜身姿——四名昆仑奴共擎一座七彩宝莲若隐若现,一袭白衣女子青丝如瀑正于宝莲之上翩跹起舞,曼妙身姿宛如月下精灵,一颦一笑间风韵无限。长街倏然寂静无声,人妖虔诚仰望。女子星眸含笑,冲着长街拥趸略施薄礼,又惹的下面呼声一片。
雾气缭绕间一顶红绸花轿款款映现,四角悬着的鎏金绣球随轿轻晃,轿顶立着座金雕小人,手执金锣,一路叩击。乍一看还以为这轿子伴云而行,仔细瞧去,竟有八个个头矮小,带着傩面具的小人以肩扛轿,缓缓而来。
花轿炸现,鞭炮齐鸣,喝彩如潮。轿撵踏着七彩绸桥徐徐而降,两列脖颈儿系着红丝带的喜鹊引吭清啼,如闻仙乐。紧随其后的是身着绛色鎏金衣的乐师班,它们虽衣着飘逸,气度不凡,却皆非人族—— 狐狸乐师横执青玉笛,清越笛音穿云破雾;兔面琴师手抚琴弦如淙淙流水,缠绵悠长;琵琶声起,如珠落玉盘,鹿首人指尖在弦上滑过,泛起泠泠波光;簇拥其后的一群豚鼠打着鼓敲着锣,好不热闹。唢呐破空而至,独目犬首乐师气势如虹,乐音直冲云霄……八名小人和乐抬轿,自七彩绸桥飘入长街
人妖自觉分列道旁,偶有垫脚伸脖者想一睹新娘芳容。林修竹踏上旁边砖垛张望,却被攒动人群遮挡,悻悻而归。阿月望着前面密不透风的人群,以扇掩鼻后退了几步,荆如玉四下打量一圈,眸光微闪,拽着二人跃上旁边的二层酒楼。
林修竹抱臂依栏而立,阿月欣喜轻叩雕花栏杆,刚要开口被荆如玉一个眼神制止。《凤求凰》乐音绕梁,轿撵巍巍而行,缓缓经过酒楼,夜风忽起,将金丝绣边轿帘掀起一角,露出翠珠冠下清丽容颜。新娘侧首朝二层酒楼莞尔一笑,似对久违故人的问候。
荆如玉轻轻地皱了一下眉,身侧二人似未察觉只顾望着送亲仪仗队。“九公子在哪?”她冷冷开口。阿月好似没听清,荆如玉又重复了一遍,她用扇柄指着东边街口骑着高头大马的男子,恰好一面迎风招展的酒旗挡住了她的视线,荆如玉本就有眼疾,还碰见一面和她作对的旗子。她眼睛微眯,伸长脖子探身向前,想一看九公子真面目,还未来得及看清,手下阑杆猝然断裂,荆如玉尚未反应过来,整个人便向下栽到——
荆如玉突然惊醒,一股脑翻身坐起,怔怔望着屋内陈设。晨曦鸡鸣狗吠,方唤她一点意识。
“这是在……”
“醒了?”林修竹从帘子后探出一颗头,眼睛红肿,眼下泛着淡青。“手里拿得……什么?”荆如玉瞥见他手拎布袋。“哦,这个么?”他随手晃了晃,“早上看见一只白猫儿在院子里转悠,想着它应是饿了,想给她点吃得……结果它还不稀罕。”话音未落他便半靠在门框,“说来古怪,那白猫儿好像瞪了我一眼。”
荆如玉似乎晃了一下神,一字一顿道:“什么样的白猫儿?”
“什么……什么样的……”林修竹沉思片刻,“一只眼睛是蓝的,一只眼睛是绿的,很漂亮的一只猫儿。”
荆如玉脸色蓦地一沉。
“咦,”林修竹盯着荆如玉仔细看一会儿道:“你的发髻上落了只粉色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