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沈昀在花鸟集市转悠了大半日,最后勉强入手了一只蛐蛐。虽说沈昀以前只是凑趣过他人斗蛰,却也清楚手里这只并非上等货色。
正黯然而归,在家门口碰见了住对门的王富。
王富是个买卖人,看到沈昀便热情地跟他打招呼:“沈大官人回来啦!”
沈昀点头道:“好像有几日没见着王叔了。”
王富笑眯眯道:“出城拿货去了。这不,刚刚给郑公子送了一对。”
沈昀只“嗯”了一声,却是王富眼尖,先看到沈昀手里提溜着个小玩意,问他,“你买的?”
沈昀:“嗯,在前头市集买的。”
王富一拍巴掌道:“哟!那沈大人你没早说,我家院子里都是这东西。”
正说着王富家里的从房内走出来,将沈昀招呼进了屋。
言语间沈昀才得知,原来王富做的买卖也是这个。待二人坐定,接着方才的话,沈昀继续说道:“不瞒您说,我近来正在找这玩意。”
王富看了沈昀一眼,掂量着问道:“沈大官人,是也好这手?”
“不是,我对此无甚所好,倒是有正经用处。只是一直没挑着好的。”
沈昀说着把自己购回的那只蛐蛐递给了王富。
王富一看,当即笃定道:“这还是市面上的统货。”
“统货是何意?”沈昀问。
“哎,沈大人你有所不知,你手里的这只是人为喂养的,市面上多的是,要多少有多少。”
沈昀听出他的言外之意,问道:“您的意思是……还有更好的?”
王富点点头。
他这种与三教九流打交道的商贩,自是深谙人情世故,见沈昀未曾言明用意,也并不去追问,只道:“我这里还剩只霸王,尚未出手,沈大人若是看的上眼,给你便罢。”
这时王富家里的给两人沏了茶,沈昀含笑接过,“王婶您太客气了。”
王婶投以一笑,“虽说是住的对门,沈郎君自打搬过来,还没上我家来过呢,”说着双手在围裙上抹了抹, “你们聊着,我去烧两个菜。”
王富接话道:“对,沈大人若不嫌弃,就在此用个便饭,贱内的手艺,尚可马虎入口。”
沈昀忙道不用麻烦,又去问王富这只要多少银子。
王富听问价钱,哈哈一笑:“我手里这只可是这批货里最能斗的,只怕你有钱也无处寻去。”
他啜了口茶,“你且等着,我给你拿去……”说着起身进了里屋。
片刻后回来时手里多出了一个巴掌大小的篾丝小笼子,递予了沈昀。
沈昀见笼中蛐蛐威猛不凡,远非自己所购能比,心下欢喜,不由道:“怎好白眉赤眼地拿?”
王富浑不在意道:“自沈大人搬进我们长青巷,街坊们出门倍有面子,这么个东西……都是邻居了,说银子就太见外了。日后啊,说不准我们还有事求你呢!”
沈昀听着,心想商人果然会打算,也不再推辞,伸手接过道:“那我便先谢过王叔和婶子了。”
“哟哟哟,李兄啊李兄,你怎么才来,方才可是龙争虎斗,战况激烈,你错过啦!”
太仓令【注1】吴鄘说着迎了上来。
“里头怎么样了?”
问话者正是缺席上回家宴的李义甫之子,李玄亮。
“被一个新来的小子抢了先了,这家伙忒能斗。”
“新来的?”
“对,之前从没见过。”
“走,进去看看。”
几人边聊边匆匆往里间的斗场走去。
此处是京城最大的斗蛰场,场内设置着多达百处斗蟋台,放眼望去,成群成队的人围在一起,看不到边际。
李玄亮和吴鄘几人也挤入拥堵的人群。
“就是这小子,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已经赢了一上午了。”李玄亮的帮闲【注2】薛庆如是对他说道。
人群中间,围着的正是沈昀和他的那只霸王蛐蛐。
沈昀这只蛐蛐,好似百发百中的将军一般,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一场场胜利带来的愉悦感,让沈昀觉得,斗蛰一事也颇有趣味,怪道有人沉迷于此。
“还有谁要与我一战?”沈昀向围观者问道。
“还有谁?” 沈昀又问。
沈昀连问数遍,围观者面面相觑,却无应答。
一上午跃跃欲试者皆早已被沈昀收拾的服服帖帖,此时早已无人敢再去与他一争高下了。
“我来!”李玄亮看着立在人群中的喊战之人,是一名约莫十八九来岁的俊俏后生。
他响亮的应战声,引的众人齐齐望向他,又是一个不怕死的。
可毫无悬念地,这只蛐蛐并未有给李玄亮多少面子,几个回合后便败下阵来。
“再来!”
李玄亮又拿出一只,对着蛐蛐低语了几句,又放至蟋台让它斗。
还是输了。
李玄亮却越挫越勇,随之而来的是这只蛐蛐屡战屡败,连输五局。
他气得一拍脑门,抄起竹棍使劲戳自己那只“手下败将”,没几下蛐蛐便被捣的四分五裂,一团肉泥了。
李玄亮啐了一口,又换了一只蛐蛐上阵。
仍是输。
再换,
再输!
再换,
还是输!
至此李玄亮也已出离愤怒,脾气全无了。
正不得劲时,吴鄘上前在他耳旁低语,意有所指道:“此人在京都斗蛰圈从未见过,我们这般硬斗好似也不是办法?”
这话提醒了李玄亮,他眼睛一亮,沉吟片刻后,慢悠悠走至沈昀跟前,招呼道:“这位兄台,看着面生啊,是头一回来玩?”
沈昀一揖,“是的,鄙姓沈,单名一个昀字。方才多谢这位仁兄承让。”
李玄亮见他如此斯文做派,只得也合手一揖还礼,“本人姓李。不知沈兄这只蛐蛐何处买来?可否相告,改日我等也好一洗颓势。”
沈昀说的轻描淡写:“是旁人送的,说是能赚点银子,我便随手玩了两把。”
李玄亮神色渐渐暗了下去。
沈昀一边收拾着台子地上的散银,边说道:“今日我已赢的够了。常言道,水满会溢,月满会亏。既然李兄中意,相逢即是缘,这只蛐蛐就赠与你如何?”
李玄亮着实没想到此事最后是这么个大转弯,与他素昧平生的沈昀,如此善斗的蛐蛐说送就送,原本还琢磨着用个法子劫了它,当即大喜过望, “哦?沈兄此话当真?”
“当真。”
见沈昀一脸真挚,李玄亮笑了起来,“哈哈哈,好!沈兄真是爽快!”
沈昀将蛐蛐装回小竹笼子里,递给了李玄亮,“我原也只是一时兴起。”
李玄亮将宝贝自竹笼取出,放至镂空象牙笼里,问道:“它可有名字么?”
沈昀望着李玄亮一脸欣喜,不假思索道:“呆霸王。”
李玄亮蹙眉:“如此威风凛凛,怎么取了这么个提不起劲儿的名字,依我看……不如叫英武将军,如何?”
沈昀道:“此物既已送与李兄,那叫什么当然全凭李兄高兴了。”
李玄亮顿时心情大好,想象着日后带它大杀四方的情形,不由在笼边弹了个响指, “英武将军。嘿嘿!”
说着递给了身边的薛庆,又转头邀沈昀道:“快至晌午了,今日得遇沈兄,实在畅快。你我何不到对面的酒楼小酌几杯?”
沈昀此时哪里会答应他,状似焦急地拱手道:“多谢美意,只是我一时还有些急事,耽搁不得,恐不能领此盛情了。有缘他日再会。”
“什么事这样急?改日不可么?”李玄亮不愿放他走,说着就要招呼薛庆去处理了。
沈昀阻止道:“多谢好意,小弟乃是公门中人,只恐不妥。”
李玄亮见沈昀去意已定,也不再挽留。
只心下纳罕:京中何时有这样的人物,我竟浑然不知?改日定得好好会上他一会。
李玄亮的这些心思,攀附着他的帮闲们早已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不日便将沈昀的事打听的一清二楚。
得知他在国子监任职,自己的父亲又对他青睐有加,李玄亮更是喜不自禁。
沈昀亦乘此契机去俯就他们,二人你来我往,几番下来,李玄亮便觉得和他甚相投契,直以弟呼之。
墙头上的几名工匠,是沈昀跟工部要来的。多早前沈昀已和李义甫提过,要几个人来把学舍那扇矮墙砌高,至今日才把人调派过来。
“沈大人,这般高可以了吗?”一工匠站于木扶梯上,回身请示沈昀。
“还是不够,再砌高,嗯……就与这旁边的围墙齐平。”
“好。”
天好似一下子热起来了,大上午的没动几下便汗流浃背了,沈昀还是一身密不透气的官袍,裹在胸口上的布料又紧又湿,沈昀难耐地将衣袖卷起来一截。
好在晌午后,膳房送来一份梅汁。
梅汁即酸梅汤,是民间传统的清凉饮品,以乌梅、山楂、陈皮、桂花、甘草、冰糖等为原料,在瓷器中熬制而成,酸甜可口。
炎炎夏日,喝上一杯冰镇酸梅汤确实可让人消掉不少暑气。
赵元给为豫王与沈昀分别斟了满满一大海碗,沈昀“咕咚咕咚”三两口一饮而尽。霎时间只觉通体舒畅,沁人心脾。
亮出碗底,问赵元道:“还有吗?再来一碗。”
赵元动作滞了一下,犹豫着不知如何作答,寻求地看向彤城澈道:“有倒是有……”
意思是不够分了。
沈昀一下子尴尬住了,以手扶额。
又忍不住去悄悄瞄了眼那执壶,心道这般不能装么?
而后站了起身,“……额,我且再去膳房看看。”
不同于沈昀狼吞虎咽,彤城澈似在细品慢酌什么美味,这才将青瓷碗放下,看向赵元:“你还不去?”
“哎,好好,”赵元应声,赶紧拦下沈昀,“沈大人,还是我去吧。”
赵元走后,空荡荡的堂屋,也立即静了下来。
沈昀心想,赵元既去了膳房,怎么着也不会空手而归,那么桌上这剩的……
一时又觉得,刚才只是口快,此时喝不喝好像也没甚所谓了。
豫王似乎并非如此认为,他十分温文有礼,主动提壶要来替沈昀添上。沈昀哪敢劳驾他,忙道:“我来,我来就好。”
一手抢过青釉执壶,笑笑道:“那,多谢王爷,下官就不客气了。”
他说罢抱着壶,又拿起青瓷花碗,三步并作两步,人就轻悄悄转向左边自己的厢房,将东西都搁于桌上,坐下了,半晌才回过味来:对啊,我为何要这么跑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