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完后时辰尚早,沈昀婉言谢绝了豫王的宴请,又拽着苏云起满京城找住处去了。
逛了大半日,因不欲在此事上耗时过多,加上之前得闲时看过的几处,沈昀比较一番后,便敲定了长青巷内的一所宅子。
和苏云起分道扬镳回监时,听着梆子声,已是亥时了。
走至国子监必经的集贤街巷内,沈昀留意到前方不远处两个身形晃荡的人,仔细听还哼着小曲儿。沈昀轻声向前紧走了几步,方才看清,这二人皆是身着监服的国子监学生,浑身还一股酒味儿。
国子监生平日无故不得外出,今天又非假日,这两人还公然身穿监服,堂而皇之在外嘻游取乐,当真是狂悖至极。
“你俩给我站住。”沈昀喝道。
这两学生早已喝的迷迷瞪瞪,不分天地五谷了,闻言半晌才转过身来,一个道:“什么人,胆敢找我们麻烦?”
沈昀走近,一阵阵女人家的脂粉味扑鼻而来,他暗暗咬牙,还去喝花酒了。
“你们这是打哪来啊?” 沈昀话音不重,面色却并不甚友好。
原来这两名监生,一个叫乐淞,另一个是章旻。
乐淞是刑部乐员外之子,仗着父亲官威,也并未被沈昀的追问吓到,他半眯忪着双眼,借由月光,瞧清了沈昀的模样,踉跄着,“哦,我想起来了,你就是那位新来的主簿……沈大人。”
乐淞这话亦提醒了章旻,他向来自恃聪明,因而瞧不上沈昀在监内大动干戈的做派打了个酒嗝,“……你就是那个嚷嚷着兴学改措,连考了我们三回的主簿?”
沈昀偏头道:“不错,鄙姓沈。怎么,听起来你们二位似有意见?”
章旻站的摇摇晃晃,道:“意见么谈不上,不过我倒是可以叫我爹上个折子,让你卷铺盖走人。”
沈昀闻言低头一笑,又问张旻: “那敢问一句,你爹是哪位?”
乐淞竖起大拇指道:“他爹可是户部的章尚书,官居正三品。”
沈昀听着点点头,心想这回的两个娃子,可就没有那么好运了。
他又故意问道:“噢,怎么?感情二位自己皆是草包枕头?只能靠爹娘在外狐假虎威了?”
年轻人最是争强好胜,此时又吃了酒,哪还经得住沈昀激他。
章旻闻罢,顿时昂首反问道:“你说谁是草包?先说说清楚……沈大人,你该去打听打听我章旻。除了崔浚,监内我若称第二,还无人敢称第一的。”
乐淞也颇为自豪补充道:“他可是王博士最为得意的学生。而我么……”
“乐淞尚未入监,就早已熟读四书五经了。” 乐淞尚未说完,章旻就抢先替他炫耀出来了。
沈昀此时亦是回想起来了,他阅览过章、乐两人的考卷,监内人太多,原先名字跟人还对不上号,但这二人的考卷,的确答的相当有水准,沈昀倒是颇有印象。
正中下怀,一个计划在沈昀心中即将酝酿开来。
“哦?如此说来,二位皆是人中龙凤了,失敬失敬。”沈昀说着松松一揖, “那你们敢不敢与我赌上一赌?”
“怎么赌?”二人异口同声问道。
“就赌你们在监内所学,过几日恰好是旬假【注1】,我们午后明伦堂见。”
章旻喊道:“好,倘若你输了,该当如何?”
沈昀一笑:“沈某自信必然不会。不过事无绝对,万一我输了,就请辞主簿一职,永不再入监!”
章乐二人被他话语中的决绝所摄,半天答不上个“好”字来。
“可如果你们输了呢?”沈昀略一停顿。
“……若你二人输了,日后就不得再惹是生非,狂妄自满,必须一心向学。”
沈昀说罢从容迈步进了国子监。
望着眼前站岗的杂役,沈昀驻足回首,这两人是如何跑出来的。
在把监内三百余人的读书功底摸清后,监内正式步入分馆授课生涯。只通《四书》者,居正心,亲民,修德。文理条畅者,入弘志,广业。经史兼通、文理俱优者,居率性馆。
改革一事已然势成,沈昀一鼓作气,随即添补了十条监规,交予范司业。
范缜接过去一看,端秀的蝇头小楷,洋洋洒洒写道:
其一,生员应当以孝悌,忠信,礼义,廉耻为先,隆师亲友,养成忠厚之心。
其二,凡遇师长出入,必当端拱立,俟其过,有问即答。毋得倨然轻慢。【注2】
其三,生徒有悖慢师长,□□斗打,开除学籍勿论。
其四,聚为朋曹,侮老慢贤,有堕窳败业而利口食者,有崇饰恶言而肄意斗讼者,有凌傲师长,开除学籍,送交司法机关处决。【注3】
……
尚未读完,范缜抬目问道:“还是因上回宋直讲的事吧?”
沈昀无声点了一下头。
范缜道:“也好,该当管教管教。”
沈昀应是。
而那两名打瞎了宋直讲的监生,薛纬与刘瑞,仍旧毫无悔意。沈昀说劝退,李义甫没同意,沈昀还是不肯轻易作罢,对两人进行罚厨【注4】一个月。
李义甫终是首肯了,点了句:“立威固然重要,以德服人才是长治久安之道。”
沈昀做了这些,犹觉不足,又补充诸多对监生加以约束和要求:
如点名制,每次上课前,学官要核验一遍有无生员漏课;
监生如需请假,需经当堂学官应允,并在感风簿上登记;
每日增设一节习字课,每生每日需习字两百以上;
根据六馆不同的学习进展,会抽查四书五经的背诵情况;
……
如此种种,不消多记。
与此同时,监内的印刷生意亦是如火如荼。
苏云起平日习惯了双手插兜,做起事来倒也麻利爽快,先前跟沈昀说着就把他爹大理寺的人请了过来,而后又自隔壁孔庙里抽调了数名人手,至此监内编辑,校勘,出版印刷人员就齐全了。从最初的印刷书籍,到最终对接书商的班底便粗粗成了。
沈昀这两日忙于兴学,这会得空过来搭帮手。
苏云起见沈昀来了,问道:“你不忙了?这事儿就撂开手吧。”
沈昀上前伸手,“我不来,你成吗?”
苏云起直起腰来,将捆好的书递给了杂役,“你说我们监内也没几个年轻的,你日日忙的两脚不沾地,我若是一事不做,是不是不太好,这事儿就给我对付对付吧。”
沈昀笑了,道:“你若真这样想,我倒是十分情愿。”
沈昀想想又道:几日没来,方才是我看了?膀大腰圆的两人跟我擦肩而过,是新来的书商?”
苏云起说,“你没看错。他们应当是跟王大人商谈过了。”
沈昀心中颇为愉快,念叨句,“最近的书商是愈发多了。”
苏云起道:“那也确是我们的书好啊。我近来听说好些人都买了好几份回去收藏了。我爹不知听到什么风声,让我也捎几本家去呢。”
沈昀眸光一闪:“莫非与前几日皇上下诏有关?”
所谓下诏是嘉和帝下了一道鼓励民间献书的诏书:“广献书,求逸书”,以丰富官方藏书。
苏云起点头,“应当是的。”说着麻溜的将十本书一捆, “我看啊,这回圣皇上是真准备文教兴邦了。”
皇帝的倡导,必然会引起民间的广泛关注,以为此事有利可图,加上监刻本质优,收藏爱好者闻风而动,争相购买也不算奇事。
一时京城书肆门口购书者成群结队,摩肩接踵。
监内印刷事业蓬勃发展,更是收到文人墨客的无数称赞。
“纸墨精好,一笔不苟,字体浑穆,缙刻之妙尽矣。”
“墨香纸润,秀雅古劲,镌刊精湛,使人赏玩不置。”
“书法秀逸,流畅遒美,皆真绝品。”
“岂非天壤间奇物乎?” 【注5】
沈昀每日在监内忙的昏天暗地,连范司业与李祭酒对沈昀事无巨细的奏报都皱起了眉头。
也不知是烦了,还是信了沈昀,他二人直接丢下一句话:“监内之事你甩开手去,日后琐碎细节不必再一一来报。”
自此,监内由上而下的整治活动全面展开,以一股前所未有的态势,席卷了整个缙朝官学。
“爷,不好了!”赵元一个箭步冲进书房,打断了正在写的彤城澈。
“方才赵宝没留心,给送错了。可如何是好?”
“画?”彤城澈住笔。
“是啊。我正打算给您拿到后堂呢……要不稍后我去找沈大人换回来?”
赵元说着展开已精心装裱好的卷轴,画上的沈昀正似笑不笑的望着彤城澈。
“赵宝送去时沈大人正忙着打扫新居,也没拆开看,不然兴许能早点儿发觉。”
赵元见彤城澈不做声,只看着画,正不解其意,欲再问,忽听彤城澈吩咐说:
“不必换。”
“……好,”赵元答着,又缓缓收起画卷。
刚走至门口。
“赵元!”
赵元止步,轻唤:“爷?”
“放卧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