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之辞猝然睁眼。
雨越来越大,水幕模糊灯光,凌之辞脑子也糊。
为什么会梦到顾安,她明明只是一个人类?难道华高的事跟她有关系?
“老巫……大佬。”凌之辞喊人,“你信不信我?”
巫随驱车停于路边:“你梦到什么了?”
“华高的一个学生。我直觉,她才是问题的关键。”
“去华高找她。”巫随打方向盘,往反方向驶去。
他为什么信任我?凌之辞虽疑惑,但不免感动。
两人顺利进入华高,这个时候,晚修还在上。
“怎么找她呢?”凌之辞苦恼。
“她有什么特征?”巫随问。
“叫顾安,年纪第一,短发……梦里她是长发……”凌之辞犹疑,“连衣白裙,在学校应该穿校服。”
巫随闭眼:“操场动乱后,她回了B栋四楼,靠楼梯第一间教室。”
凌之辞不可思议:“大佬大佬,你怎么做到的,我也想要。”
“针叶。”巫随答,“你还没这个条件,慢慢来吧。”
难怪他先前在校园内四处散针叶。
B栋是教学楼,被细密的铁丝网笼着,出入口有机器人把守电子锁。
这不像学校的管理方式。
凌之辞最不怕的就是机器,轻松带巫随上楼。
这里的学生都憔悴,显老气,但还是分辨得出:他们年幼,不成熟。
一路过来,学生埋首刷题,对一切恍若未闻,凌之辞甚至冲进一间教室朝学生招呼,却被视作空气。
不正常!
巫随跟进,发现他们刷的是同一本练习——RZ教辅。
“这些学生……直接去四楼,找找顾安吧。”凌之辞说。
转过三楼阶梯,接近四楼时,凌之辞竟听到了窃窃私语。
透过门缝观察,能看到学习的不少,愁眉苦脸、抓耳挠腮、频频叹气——是真正学习的样子;还有走神的、坐的板板正正睡觉的、欲睡不睡头一点一点比拜神还勤勉的;交头接耳的也有。
凌之辞与巫随交换了一个眼神。
学生们突然喧哗一阵,继而只剩沙沙笔声。
凌之辞往巫随身后躲,目不转睛地看里面情况。
什么都没发生。
“没有灵异气息。”巫随说。
那是什么导致了这一切?疑惑间,凌之辞听到了某种咔咔转动声——是监控!
讲台上方,装了一台监控。
“监控转走了。”学生兴奋报喜。
“老师怎么总视监我们班。”有人抱怨。
“因为我们成绩最差啊。真不知道其它班怎么学的,进步那么快。”
“我们才是培优班,本来平均分能甩其它班好几条街,他们怎么可能一下子甩我们一大截?”
“就是就是,他们肯定作弊了,真恶心!”
“作弊又怎样?第一不还是我们班长的?呵!”
……
酸溜溜的声音此起彼伏。
他们没受RZ教辅影响?他们明明在做RZ教辅。
凌之辞心中产生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是因为顾安。
顾安人呢?
有学生阴阳怪气地回答了。“我们顾大班长可是李老师的得意门生,一天到晚不在教室,谁知道在哪儿开小灶呢?”
一个学生,不在教室,能去哪儿?何况学校出入有机器看守,她恐怕连教学楼都出不去。
巫随:“顶楼。”
顶楼风大,参差的围墙上是安全护栏,有一人坐于栏杆之上。
顾安单纯地“坐”。她没有任何好奇,没有任何期待,只是睁着一双眼冷漠地看。
看也只是单纯地“看”,眼睛空洞但瞳孔没有失神,眼中倒映出所见画面,像一面镜子,看什么就是什么,什么都走不进她心里。
她与所有学生都不一样,没有沉沉的死气,没有雄雄的斗志,没有浓浓的焦灼,她身上没有很强烈的情绪,只萦绕着一股淡淡的忧郁,始终闭唇一言不发。
裂开的伤,染血的校服,滴水的短发,她都浑不在意。
凌之辞不禁回想起梦中:她奋然跃下高楼,无怨无悔,难得轻松。凌之辞从这种淡然中洞悉了她的痛苦。
巫随扬鞭,顾安被扯离危险地带。
她看来人,眼神在两人中逡巡,确定巫随才是领头人。她忽略凌之辞,对巫随说:“我知道会有所谓的‘寂陌人’来找我,我不认为自己有罪。”
“你做了什么?”凌之辞好奇插话。
顾安答:“我诱骗学生自杀。”
电闪雷鸣,寒光映照上一张又冷又静的脸,顾安如此坦然,坦然得可怕。
“你们来杀我吗?我想自己选择死亡方式。”
凌之辞未卜先知:“你要跳楼。”
顾安眼神移向凌之辞:“对。下坠的过程,无限趋近于飞翔吧,我想要自由,我要做鬼。”
凌之辞震惊:鬼发了疯地想往人靠拢,人却想做鬼?
巫随:“鬼不是你想要便能成为的。你生平经历了什么?你知道自己真正的执念吗?它未必能支撑你成鬼。”
凌之辞讶异看巫随。老巫公放走吃人大老鼠,对始作俑者只是口头教育。如今碰上个自称诱骗学生自杀的,竟然平心静气地为她考虑。
可是老巫公明明是在乎学生的。不然为什么来调查这件事?为什么要派人去其它学校。
最重要的是,为了净化之力的气息,他明明可以直接吃了我、杀了我,却选择交换的方式,一直温柔又耐心。
他对任何一方都宽容。
凌之辞被一场春梦糊了心,选择性遗忘巫随的凶戾。
凌之辞想:难道是因为他善良?不然还能因为什么?傻吗?
顾安明显怔愣:“真正的执念?”
她缓缓开口:“我的故事或许从2333年就是注定的……”
基因编辑打开了代孕豁口,人口买卖一度披上合法的外衣,直至2333年,该技术被禁止,不法勾当重回黑暗。
然而罪恶太尖锐,一个小小的豁口,足够它摧毁无数人。
在律法正式颁布前,它愤怒、它反扑,变本加厉,那一年,是最多妙龄女子消失的一年。
顾安慢条斯理,将背景道来,不像回顾过往,倒像在说故事。
“我的母亲是其一。算来,那时的她年仅十八,刚刚成年。”
凌之辞身体紧绷,郑重道歉:“抱歉,我……这种事,没有谁会预见,基因编辑的本意,不是为罪恶提供避风港……对不起。”
如今已是激契历2374年,如果骨龄测算无误,凌之辞最多19岁,2333他甚至没有出生,再之前的事跟他能有什么关系?巫随侧头,眼神下垂,看凌之辞。
顾安自顾自地说:“她生下我后,不过三年就过世了。我血缘上的父亲认我,也轻践我。”
对于正常男人而言,获得孩子的代价很低,顾安是太容易被替代的资源。
有人以传宗接代为金规玉律,可只要数量足够多,血缘根本不算是什么稀罕的东西。
没有了母亲,父亲终于也不是父亲,那个男人丢弃了自己的孩子。
“是舅舅舅妈好心,我才没曝尸荒野。可是后来他们也有了自己的孩子,他们的生活也捉襟见肘。就算这样他们都没有放弃我,他们要我好好学习逆天改命。”
“所以我压抑自己所有情绪只专注学习,可我实在没有天分,我支撑不住了。”
“在这里,无时无刻不被管控,连洗澡穿衣的自由都没有。在这种环境中变得优秀,这个过程,你们可以将其称之为教育。而我认为:那是背叛。”
“我背叛了自己。自由被剥夺,淡淡的、压抑的、无法挣脱的,连心上都建造起囚笼。我不喜欢这样,却要逼自己这样活,日复一日,太痛苦了。”
“如果就此死去化鬼就好了。可是还有一事,我还没找到方法,我还不能死。”顾安轻叹,表情平静得不正常。
“你做不了鬼。”巫随说,“你没有真正的执念,只是在怨恨。恨你的出身、恨你的家庭、恨你的学校;恨你生性清高、恨你无能为力……你恨得太多太分散太矛盾,没有一样可以支撑你成鬼。所谓的自由,不过是你为了逃避这些强行抓住的理由,很虚浮,很幼稚。”
巫随对顾安摇头:“如果你执念够深,早人身入魔了。活着无法入魔,死了自然无法做鬼。”
“是这样吗?”顾安喃喃,“原来是这样啊。”
凌之辞很心疼这个女孩,活下去太痛苦,死了又得不到归宿,生死都难堪。他说:“不要想不开,以你的成绩,会被分配到一个不错的岗位,前程似锦啊。”
“这高高在上、愚蠢至极的话,我从小听到大。人生就是如此煎熬,永远有下一个触手可及的目标,永远追逐、永远庸碌,直到迷失自己就此麻木。”顾安张嘴说话,表情死寂,眼中却落下两行泪。
凌之辞从包中掏出纸巾给顾安:“对不起。”
巫随抱臂问:“你的故事听够了。说说华高的事你知道多少,为什么怂恿学生自杀?”
顾安深吸一口气:“告诉你们也无妨。我的同桌消失了,而后看到巨鼠吃人,它的吞食习惯让我想到了消失的同桌。于是我跟踪巨鼠,进入地底世界,遇到了一个叫‘书老人’的。”
“书老人见我闷闷不乐,将灵异世界的一切当作故事讲给我听,还说,他可以行安息转化仪式,让我化鼠,摆脱人身,获得自由。我不愿意,做鼠算不上自由。只是……偶尔见太过痛苦的学生,我心疼,便把安息转化仪式告诉了他们。就这样。”
巫随变出水母落于顾安顶上,继续问:“学校学生神智不清,反而成绩上升;独独你所在的楼层,学生状态正常,成绩没有起伏。为什么?”
“我不知道。”顾安答。
水母飘回,巫随放弃了对顾安的追问。他指节轻叩凌之辞额头:“发什么呆,走吧。”
凌之辞跟上,步伐小而缓,走了两步,他回头:“顾安,你有什么放不下的,我或许可以帮你?”
“是吗?”顾安显然不信凌之辞,但她开口:“我受伤的赔偿金给了我血缘上的父亲,这真是太令人作呕;我只希望,我死亡的一大笔赔偿金,最后交由舅舅舅母。”
“好。”凌之辞一口答应,“无论如何,我会祝福你。”
凌之辞自从知道顾安的身世后魂不守舍,直到巫随一个急刹车避过狂奔行人,他才因剧烈的晃动恢复清醒。
“抱歉,顾安好像不是关键线索。”
巫随:“灵异事往往复杂,妖怪结合、魔鬼合作、怪附魔身、鬼借妖元……甚至会有灵异跟人类达成交易,任何线索都不能放过。”
老巫公人真好。凌之辞想。
“这边人好多,都慌慌张张的。”车堵了,凌之辞疑惑,“他们路都不看一个劲地往前跑,急着投胎啊?”
巫随:“去抢RZ教辅。”
RZ教辅的宣传铺天盖地。据说,该教辅由名师编写,集合学生考核所需的所有知识点,且有隐世大师亲自开光。盗版不少,但无神仙佑护;唯有正版的RZ教辅能让孩子成绩更上一层楼,有市无价、一本难求。
名师是谁?大师是谁?统统不重要。重要的是使用了正版RZ教辅的华高学子真的进步了,一日千里的进步。
华高学子离奇死亡的事被选择性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