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了张雅的电话,许盼一心里沉甸甸的,他第一次觉得,首都的夜那么深,风那么沉,但却又不觉得冷,明明今晚也没发生什么事,甚至那些来之前糟糕的假想一点没发生,真要说有点什么,那就是打破了网络对人性的定义。
但他并不觉得开心。
坐着出租一路摇晃回去,许盼一不知道倪约在不在,但这个点已经很晚,对于艺人来说,只要不是长期休假,连轴转期间都是能休息则多休息。
开门的时候很轻,他先脱了鞋子,拎在手里慢慢走进玄关,凭借着熟悉,一个灯也不打算开。
不过,灯先自己亮了。
沙发上显出一团人形,正对着面前的笔电,地上拖着线,外接电视屏幕和电脑屏幕,看起来在拉片,甚至为了营造氛围没开灯,可谓阵势十足。
倪约在家作息很固定,哪怕早上五六点起床工作,他也不喜欢熬夜,只要不赶通告,他基本到点休息。
许盼一忍不住问:“还在看片子吗?是卫视那边过了?他们的人剪了片子?没剪坏吧?”
倪约含糊地说:“差不多,还在和高明睿聊。”末了,他又补了一句:“他硬拉着我的,说电视台的剪片他不放心,怕乱剪,于是厚着脸皮托了他爸的关系提前弄来看一看。”
说话时,倪约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许盼一的脸,甚至带着些许考究。
“那你早点休息呀。”喝了酒,许盼一脑子乱乱的,还以为他是希望自己陪同看,但他今日的状态实在不好,说话都口齿不清。
酒气吹在脸上,倪约眉头皱得更深了,忽然抓紧他的手腕。
“什么意思啊?”
许盼一蹲下来,就差贴在他脸上,黏糊糊地说:“我今晚看不了了,明天陪你好不好?”
哀求的语气软得像在撒娇,嘴角下瘪又掺杂着一丝哀伤,三万块回账,存款突然激增,该是高兴的事情,为什么心里会这么沉重呢?
“你喝了多少?”倪约问。
“不多。”许盼一把手抽出来,这几日天气出奇好,四月已经快要热得超过往年的气象记录,他浑身上下全是汗,想要在还算清醒的时候去冲澡。
趿着拖鞋走了两步,他又忽然回头,大声说:“倪约,我只是想醉了,干嘛管我!”
积怨终于摸到裂缝,争先恐后迸发出来。
暧昧也是他,回避抗拒的也是他,他许盼一是什么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吗!
既然倪约不是他的谁,那凭什么要管他!
砰的一声,许盼一带上了卫生间的门。
倪约没有任何反应,等他进去,空坐了半晌后,把电脑合上。
高明睿的消息已经炸屏,直接切换成电话来吐槽:“倪约你有病是吧,都说今晚休息,突然又拉我加班,我刚拉完两集,你又说睡觉了!”
“对,因为睡眠不足,思维混乱,看不进去,所以要赶紧睡觉。”倪约一板一眼地说。
“我去你的!耽误我上酒吧喝酒!”
“少喝酒。”
倪约把这三个字咬得特别重。
卫生间的门忽然又开了,这次开得很怂,没有刚才借酒发疯的嚣张。
倪约听到动静,抬头就看见许盼一从门缝里支了个脑袋出来,两人对视一眼,他的气焰终于矮了下来,说:“……那什么,忘拿睡衣。”
刚才迷迷糊糊的,脱下的衣服随手一扔,等回过头来找,才发现扔进了洗手池了,已经被沾湿。
于是倪约自觉起身要往卧室去。
许盼一看他在接电话,不想麻烦他,但他把眼镜摘了,顺手放在流里台上,有些看不清楚,把脏衣服捞出来裹在身上,从房间飞快钻出来的时候,他酒劲上头,一阵眩晕撞在门上。
倪约把电话一扔,大步流星往前冲。
许盼一感觉倪约在盯着自己看,但又看不清他的表情。
过了两秒,倪约把他推进卫生间:“快去洗吧,早点休息。”说完,他顺势转进主卧。
一关上门,高明睿的消息就跳了出来:“你还挂我电话?这大晚上的,搞得跟捉奸现场一样,哦,我知道了,难道这是什么时兴的新型调情手段?”
“别胡说!”
“得了兄弟,骗骗别人就算了,自欺欺人就没意思了,你见过帮人帮到同居的吗?”高明睿冷嘲热讽。
倪约不软不硬地回应:“你以前被你爸揍没少在我这里蹭吃蹭住,你对我也有意思?”
高明睿在电话那头比了个中指:“老子比金茂大厦还直,滚蛋,我收回刚才的话,你这个人外热内冷嘴太毒,不知道人家怎么受的了你,不说了,哥的夜生活要开始了。”
“等等,”倪约忽然想到什么,问:”你平时隐形用的哪一款?”
高明睿忽然警惕:“老子弃医从文那一年就做了近视手术了,你问这干嘛,我记得你不近视啊!”
“不说就算了。”倪约挂了电话,靠门站了一会,不禁摇了摇头,自己刚才该再快些的,这样在看不见的情况下,许盼一只能握住自己的手臂。
……他就只能依赖自己。
——
到第四期的时候,蒋勋学了打版的原理,参观了工作间,自己设计而后上手,终于在老师的指导下做好纸版,而后他需要根据纸版把衣服裁剪出来。
他没有做过缝纫,对接裁剪的师傅又遇到了新的方言障碍,节目组为了省经费,不管三七二十一又把许盼一拉了回来。
拍摄的时候,许盼一就在旁边偶尔录个画外音,艺人开始上手制作的时候,他就在现场休息。
孟勋上周给他转发了《杀死我的人》的追剧日历,他没时间看,到今天已经更了两集,他便抽空去看一二集的评论。
弹幕讨论出奇火热:
“何西石他们发现的死者是不是就是这个被锁住的女人?”
“缺一个孩子?是狗生吗?”
“是不是孩子目睹了杀人经过,所以被杀了?”
“希望孩子没事。”
“我靠,这个悬疑片怎么跟恐怖片一样,有没有高能弹幕君?”
“哪里恐怖?”
“怪瘆人的,细思极恐。”
“……”
总的来看,目前还没有观众猜出故事走向,他们备案的时候,资料里写了打拐,但是宣传为了后续情剧的完整度,并没有剧透。
许盼一几个平台的讨论多少都看了一眼,把中肯的建议和问题指出都记了下来。
没多久,许盼一就接到通知,因为蒋勋两天后有通告,节目组需要加紧拍摄他的内容,临时调整了安排,许盼一下午本来准备去科研所走一趟,但眼看着是去不了方铭那里了。
他给方铭留言,方铭却亲自跑了一趟,非要把U盘还给他,还说自己已经打印出来认真学了一遍,但内容对他来说实在太难,如果自己真有这方面的天赋,也就不会走音乐这条路,学渣逆袭学霸的人设并不适合他。
不过经过这段时间工作,他发现科研人员的辛苦和不易,有感而发,想要给他们写首歌,还是写歌更适合他。
他也保证会尽量保持人设,不给大家添乱。
许盼一看他那么坚持,也就没再多说什么,想找个地方把u盘放起来,结果找了一圈忽然想起自己没带包,衣服倒是有两个口袋,但是因为装饰效果大于实用价值,很浅,u盘能放,却岌岌可危。
果不其然,许盼一下班路上,一摸口袋,空空如也。
想来是落在现场,但他那只U盘,没有写名字,从大学一直用到现在,除了一些老资料,还有近期的工作资料,包括《杀死我的人》的所有创作手记,现在电视正在热映,若是被有心人捡去在网上随意发布,退一万步说,哪怕放个剧透,也会影响收视。
一想到可能的结果,许盼一头皮发麻,立马掉头回去。
现场的人走得差不多,他跟门卫大爷打了个工作,就进去工作间,回想自己白天的行进路线,地毯式摸索了一边,终于在一条板凳下面找到了U盘。
这回可不敢再往衣服口袋里塞,思来想去,打了个结挂在手机上。
正准备离去时,许盼一忽然听见隔壁房间传来轻微的动静,如果他没记错,隔壁是设计办公室,不比工作间除了布料机器,没什么重要的东西,平时这都是带锁的。许盼一第一个念头是屋子里进了贼,他悄悄摸过去,果真从缝里晃过一道人影,看那身材,应是个高大的男人,衡量了一下自己的搏击水平后,准备报警。
110咔咔一通按,没想到白天为了接工作电话没开静音,自带按键声在空寂无人的工作室格外响亮。
“谁?”
里面的人走了出来,竟然是蒋勋。
许盼一也愣住了:“你没跟团队走啊?”
“我让他们先走了,跟王师傅要了钥匙,还想再待一会。”蒋勋愣了一下,和气地笑起来。
许盼一想了一下,问:“是在做衣服吗?”
蒋勋点头,老大不小一个人,不好意思得耳根都有些发红:“白天废了不少料,晚上拿碎布练习一下,想再琢磨看怎么避免,挣这个钱吃这个饭,就要做到尽善尽美,这是态度。”
许盼一惊讶地站直身体,觉得对于他的认真,自己也应该拿出尊重的态度。
蒋勋请他小坐,活动脖颈的同时,说起自己的从前:“我因为受伤,无法再继续模特事业,别人劝我转行,但我什么都不会,只能一点一点学,刚开始只有冷板凳坐,连拍了好几部戏,都是配角,但慢慢地有了不一样的声音——线下活动有粉丝等我,跟我说没想到你竟然是个模特,演得很好。”
“再后来我还发过单曲,给自己出演的电视唱OST,他们又很惊喜地发现我竟然还能唱歌,我很享受不断给人惊喜的过程,也知道如果没有积淀,我不可能上来就走到这一步,敷衍了事就算偶然红了,也迟早被人扒出来。”
许盼一看了看桌上的纸样,从版型的曲线能看出蒋勋想做的应该是一件旗袍,考虑到对方并未结婚,他沉默了一下,说:“给妈妈的?”
“嗯。”蒋勋点头,很大方地请他到电脑边,给他展示前几天他和工作人员沟通过后,请他们帮忙做的设计图,旗袍的款式很经典,不复杂,用色淡雅,但花纹却很繁复夸张,许盼一已经能想象到成品上身的美丽,只是以他薄弱的审美来看,似乎更适合年轻人一些。
蒋勋看出他的犹疑,便说:“我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在我的记忆中,她永远是年轻的。”
“抱歉。”
蒋勋摇摇头,说着话又坐了下来,自顾自地干活。
许盼一坐下来看了一会,发现他状态并不好,时间已经很晚了,便请他去休息,但蒋勋摇头,反复试验修改,近乎偏执。
“你一定很爱你的妈妈。”许盼一说,退坐回去,不知道该不该走。
他越发看不起庄仲,要不是家里有钱,他在娱乐圈里又算什么?
就这么又发了会呆,许盼一的思绪飘向远方,那个台风天的不欢而散,一再被排斥在记忆之外,而这个闷热的夜晚,他竟开始想家,想那天分开后,父亲如何,母亲如何,想知道他们是否暴怒,是否反思,是否怨憎,又想他们大概永远不会低头!
当然,也想他们的身体近况,是否因为上次自己的言论和行为,就此一蹶不振。
他和父母之间产生了一种割裂式的爱,父母让他好好学习,什么都不要他做,他没有承担过家庭的重担,没有做过家务,享受父母无限的照顾,心里一直是骄傲的,但上大学之后,他要不断接受诱惑,面对自己在社会意义上的失败,还要面对父母失望和强烈的掌控。
“你怎么读了大学就变成这样了?”
“你怎么会喜欢男人?”
“你上了这么好的大学怎么连个年薪百万的工作都找不到?”
他从没有怀疑过父母不爱他,不然也决计不会保护他从不经受风浪,但这种爱又连带着他整个人都惨烈畸变。
工作台前的蒋劭突然开始烦躁起来,他先是用脚打着拍子,而后用力乱画草纸,直到纸片乱飞,他抄起剪刀把布料剪烂,滑坐在地上痛苦地抱着头,碎碎念着。
——他是个模特,穿过那么多大牌的衣服,甚至对人的身材也十分熟悉,可自己就是想不出她是什么样的,连这么一点小事都做不好!
这已经是他今天做坏的第三十几版,可节目组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