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小孩……这小孩挺好的。”许盼一帮骆复文说话:“在片场这些日子,我能看出来,他对演戏是真感兴趣,有资源有背景却还讲礼貌,能吃苦,甚至天赋也不错,这样的小孩,谁会不喜欢。”
“是啊,这就是天生的幸运儿。”倪约笑容淡了几分:“虽然现实生活中多是新一代和老一辈的矛盾冲突,就原生家庭问题互相攻击,对对方的想法不屑一顾,但如果能得到家人的理解和支持,谁不想要呢?”
作为投资人,被硬塞关系户算不上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哪怕这人业务水平还将就,但剥离这层关系,他其实很为晏大姐的安排而动容。
许盼一低头,把脚边的石子儿踢入水塘,老实说,倪约的话不免让他触动——
完成父母的期望,进入全国顶尖大学的他,依然没能让所有人高兴,因为学业之后还有事业,事业之后还有婚姻,怎么可能事事满意。
他这辈子是不奢望家人支持的,如果让他们知道,自己现在没有稳定的一眼望得到头的工作,没有考研考公跑山村里拍戏,估计会被气死吧。
许盼一抄着手,故作轻松地说:“我是没搞头了,也许你还可以试试,你十几岁就出来演戏,家人至少不反对吧。”
不知想到什么,倪约眸色沉了下去,但脸上却仿若无事,只是没有顺着他的话说。
“走吧。”
“去哪儿?”
高明睿让我来叫你,说他在补拍镜头的时候有了新想法——村里群演那几句闲聊的词,除了含有线索和指向性的内容,其他都不再保留,他打算直接拍村民路上的闲聊,来保持最真实的状态,不过还是要和你商量一下。
许盼一的注意力一下子从家人转移到工作上,忍不住挑眉:“那很大胆啊。”
——
少女和狗生的交集多了起来,她有时清醒,有时疯癫,清醒的时候,她会拉着狗生问他的名字,问他家里都有些什么人,问他几岁,读没有读过书。
狗生听不懂,她就趴在地上写,可写也看不懂,只能从最基本的字开始。
当狗生注意到她小指头断了一截,连带整个手臂松垮拖在地上的那个下午,他终于能够和她勉强交流。
“啊,啊……”
“啊,是你啊。”灰白发青的脸慢慢转过来,小孩急切的眼睛在阳光里闪闪发光,她艰难地呼吸着,看着他竭力从门缝里塞进来的糖果,因为距离不够滚到地上,沾满尘土。
她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一边嚎叫一边咒骂,又小心翼翼去够狗生的手:“你去过外面吗?你去过吗?你知道怎么去吗?知道吗?”
——她可能疯了。
狗生低头,木然地盯着手臂上被抓出来的三道鲜血淋漓,皮开肉绽的口子,就是在那天,他得出了这个结论。
女人发疯的时间变得越来越多,也越来越恐怖,好几次狗生还没有靠近院子,就听见山里的狗被惊得狂吠,她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一丁点风吹草动都会反应过激,不是疯狂拍打门板窗户,就是把手边能砸的东西都全砸了。
“你……放……出……”
好听的声音消失了,她说的话像从两面破锣在砂纸上摩擦,含糊得像灌水的葫芦,只会咕噜咕噜。
“你说什么?”
狗生解下背猪草的筐子,为了分辨她是不是在叫自己,疯狂地向她奔跑,少女忽然跳起来,猛烈地撞向大门,整个身子都挤在门缝里,脸都被挤烂了,锁住他的锁链被生生从墙里带出两公分。
隔着门板,狗生像被钉死在原地,他闻到了一股臭味,融合猪圈的屎尿屁。
血水顺着眼睛往下流淌,狗生不过才十二岁,城里小学还没毕业的年纪,他被吓懵了,捡起背篓就往山头上跑。
半途回头,少女眼神坚定,用头撞着门板,依然一副不知痛苦的模样。
心里那块柔软的地方被触动,狗生咬牙,扔下猪草又跑回来:“你别撞了,别撞了,你快撞死了,我帮你,我帮……”
他用石头砸烂窗户,翻了进去,想要解开铁链,却发现没有钥匙,思前想后,只有那柄割草的镰刀有用,但镰刀刚才被他随手丢在了坡上,他又手脚并用爬出去,她少女却在这时,一把抓住他的脚往后拖。
“杀,杀了你!”
狗生被掐住脖子,迎向少女的目光,却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前院传来咳嗽和说话声,屋主人该回来了,狗生莫名心虚,也不知哪里生出的力气,一把将瘦得骨架子一样的女人掀开。
“……你,你……你走开……”
狗生奋力爬上窗户,她已经认不出人,在他跳出去前,在他脚上连皮带肉狠狠撕咬了一口,他却顾不得剧痛和血流不止,抄起自己的家伙什往山林子里躲,背后飞来咒骂的声音:“我日他奶奶的进了贼娃子哇,哪个把窗户打了!”
狗生一瘸一拐回到家,没想到爷爷不但在家,还就在门前和人说话,怕被看出问题,他咬牙忍痛,不由加快了脚步。
“等等!”
老头打发邻里,把他叫住:“你那个脚咋个弄嗲?”
“摔,我刚才在山上摔的。”
狗生说了谎,见他没有拦,先上猪圈把猪喂了,再胡乱摘了一些止血的草药,嚼碎敷在腿上。
布条子还没扎好,老头就闯进门来,拎着他的胳膊往外拖:“巴老五家里窗户被人创了,有人看到你从那边过来,是不是你干的?”
狗生惊恐地摇头。
“还敢骗我!”爷爷突然暴跳如雷,抬手就是一个大嘴巴子,扇得他嘴角鲜血直冒:“我警告过你,叫你不要去看那个女人,一个疯子有什么好看的,她说什么你都不要信,你怎么不听爷爷的话!为什么不听话!”
“我千辛万苦把你弄过来,是让你不听话的吗!”
狗生哭喊着躲,老头揪住他的耳朵把他拖到脚下,耳根子差点给他拽下来。
这一天,狗生挨了打,在床板上躺了两天,也饿了两天,耳边都是爷爷的怒骂,他不敢去想那个女人,逼自己什么都不要去想。
那次之后,狗生好一阵没有女人的消息,入秋的时候他去山上打柴,爬树上掏鸟蛋解馋,结果树枝断折滚了下来,半坡上起身,正好望见那户人家院子。
掉头要走。
抬手一摸,身上的弹弓却不见踪影,他四处寻找,倒霉地发现东西正好滚到了院中。
就捡一下,捡一下就回来。
狗生把手从篱笆下伸进去,拿上弹弓低头绕道要走,却听见屋子里传来断断续续的呻吟,他没忍住,偷偷瞟了一眼,少女躺在地上,把手背靠在额头,脸红得像烧红的炭火,整个人奄奄一息。
好像是发烧了,和自己发烧时有点像。
爷爷说,不能再多管闲事,否则会打断他的腿。
狗生慢慢往后退。
“妈妈,妈妈,救我,妈妈,救我……”
大概是全世界妈妈的发音都近似,梦中的呓语,这一次,小孩听懂了。
狗生不忍心,偷了爷爷一个鸡蛋,他不是医生,村里也没有医生,但他见过有人给家里小孩敷鸡蛋清降温。
“啊,啊。”他压低声音呼唤,想要从门缝里把鸡蛋送到她手上,但没有反应,更谈何教她使用。
巴老五以为进了贼,把窗户全都钉上板子,狗生不得进入,急得团团转。
还好没过多久,屋子里的人翻了个身,吃力向他看过去,他一激动,把鸡蛋推了进去,却被少女落下的手背压碎。
“哎呀!”
他叫了一声,赶紧捂嘴,东看西瞧,最后找了快破布沾湿水,给她塞了进去。
女人已经醒来,看看地上的蛋液,又看了看屋外消失好长时间的小男孩,一动不动。
狗生被她盯得有些不自在,学着她的腔调重复:“妈,妈妈,妈妈……”
他虽然没见过自己的妈妈,但却把自己喊红了眼。
少女终于愿意同他开口:“你妈妈呢?”
狗生沉默。
她自嘲:“算了,你根本听不懂我在说什么,你连书都没读过,也不指望……”
“……死了。”
少女脸色一凛。
“他们说,她死了。”男孩模仿她的口音,阴沉沉地又重复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