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年X月X日。
北陶市。
警车顺着盘山公路直上,停到森林深处,现场已被封锁,长满青苔的冲天古木上拉起了警戒线。
“什么情况?”
北陶市刑侦大队队长何西石反手带上警车车门,拍掉了粘在裤脚上的山蚂蝗,走近长草丰茂的山林。
很快有人向他靠过来。
“队长。”
说话的是今年新来的警校生小杨,刚来报道没几个月,出警次数不多,平日里接触的都是小打小闹,还没见过这等场面,刚刚扶着树吐完。
“早上接到报案,说在国道附近的山沟子里发现了一具女尸,死者很年轻,二十岁上下。”他本来想说,可能是未成年,因为尸体身高骨架并不大,但想到自己并不是法医,说话得负责任,便没有开这个口。
“报案人是那边那位货车司机,撒尿的时候看到附近有野桑葚,去摘,结果在坑里发现了死者。尸体已经……腐败,头部前后有伤,法医初步勘验,身上多处骨折,有致命伤,暂时无法确定是从高处摔落所致,还是杀人抛尸,具体的情况还需要回去进一步尸检。”
“痕迹勘验了吗?”
“技术科的同事说死者周围留有脚印,但山里下过雨,泥土松软,采集困难。”
何西石一边听他汇报,一边亲自走进现场确认了一遍,随后爬到凸起的石头上,向远方眺望:“如果我没记错,去年北康高速通车后,这条老国道的车起码少了一半,路又不好走,时间要花三倍以上,除了山里几个村寨的当地人,几乎没什么私家车经过,都是些为了节省过路费的大货车。”
他深深的吸了口气,尸体已经装进袋子里,正在往车上抬,他刚才看了一眼,说实话,心里很不舒服。
太年轻了,可惜了这姑娘。
附近山高日晒,如果是本地人,皮肤偏黄偏黑,相对粗糙,但这女孩子一看就是城里人,不可能一个人无端上这大山深处来,就算真有特别的原因,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也该有代步工具。
尸检报告虽然没有出来,但太不符合常理,何西石心里隐隐生出不好的预感。
“附近的村子查过了吗?”
小杨说:“还没来得及,达县这边全是海拔两三千米的山,最近的村子离这里也至少二十公里,还是直线距离,进山路实际更远。”
何西石半眯着眼睛,喃喃着:“反过来说,不沿着正常的路走,会更近吧?”
小杨愣了一下。
“我们去看看吧。”何西石看了一眼大山,山里的雾越来越大,阴森得看不见阳光。
小杨想起他拨开杂草看到的那张快要腐烂的脸,脸上迅速死灰一片,明明是大夏天,鸡皮疙瘩却爬满了他的手臂。
——
“狗生!狗生!”
拿着小锄头的少年抬起头,向惊鸟的方向望去,山间地头传来苍老干哑的呼唤,他抱起笋子,往背篼里一扬,从山上一路滑下来。
这是一条近路,不好走,但快。
落地的时候,斜地里窜出一只猫,狗生为了避让没踩稳,摔了个跟头,砸进一户人家的破篱笆院子里,他拍拍腿脚上的土站起来,感觉眼前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起初以为是那只猫或者畜养的家禽,但等了一会,都没等到小动物冒头,狗生僵在原地,屏住呼吸往后看。
后方空空如也,并没有怪力乱神的东西。
狗生甩了甩脑门上的汗,低头把散落在地的竹笋和小锄头捡起来,这时,眼前又有光影一晃而过。
什么?
他用力握住竹笋的尖端,高高举起,同时膝盖着地,慢慢把头埋低。
既然不是外面的东西,那就是里面的。
破泥巴屋子门板破了好几道口子,他盯着其中的最大缝隙,一动不动。
昏暗的房间里放着一只笼子,他以为是只狗,但黑影转过身来,却是个被锁住的苍白的女人。
“啊——”
——
进山路比想象中颠簸,何西石坐在副驾驶上往局里拨了个电话:“你让老方带着人,先排查车辆以及近期的失踪报案,有情况随时告诉我。”
小杨往他肩膀搭了一下,从后排支出脑袋,指了指自己的手机:“法医的电话。”
何西石挂了电话,把他手机拿过来。
“何队,你们到哪里了?”
“在进小崖村的路上,下过雨,路实在太烂。”
“尸检报告出来了,死者女性,年龄在十八到二十一之间,身体有机械性损伤,全身多处骨折,致命伤在头部,为颅骨坍塌形成的凹陷性骨折,应该是钝器击打所致,手脚和背部有多处虐待伤,并且……死者生前被性侵过,具体的细节我发给你了。”
握着手机的手慢慢垂落,他呼吸一沉。
车窗外,最后一丝光沉入地平线,树木和山林漆黑难辨,越发狰狞,何西石颤抖着说:“我知道了。”
——
毕竟投注了时间和心血写出的剧本,许盼一带着无上的期待,在现场坐立难安,一到倪约的戏份,症状更加明显,他不敢惊扰入戏的演员,又怕碰坏了机器和线路,只能在导演背后走来走去,时不时伸长个脖子。
拍到一半,小杨忍不住开始挠痒痒:“导演,我被蚊子盯了好几个包,没事吧?”
“不给你大特写没事,唉,是不拍你蚊子包,不是不拍你脸啊,你快别挠了,化妆师补妆,再忍一下。”演小杨的是今年刚毕业的学生,细皮嫩肉,进组前叫他晒两周日光浴,这孩子缺心眼,日光浴晒了,但是抹着三层防晒晒的。
只能靠化妆师力挽狂澜画了个糙汉的妆,并在高明睿的警告下,这两周不许他喷任何带说明书的水乳。
——花露水和驱蚊胺也被这傻孩子算在了里面。
小杨果然不敢再乱动,揪着裤子等着化妆师姐姐补粉,高明睿对着监视器琢磨了好一会,又走过去看看他快被蚊子盯肿的眼皮,把人按住:“就这样吧,山里蚊子多,拍出来也真实,你那些小动作也可以保留。”
“挠吧。”高明睿往棚子走了两步,又回头强调:“但是别挠脸,自然点,挠下手臂腿什么的。”
“长袖长裤手脚没被咬。”
“我给你捉两只来。”高明睿给气笑了,故意吓唬他。
对方立刻老实。
高明睿笑着退到凳子边,准备重新坐下来,却被身边的黑影吓了一跳,差点摔地上。
镜头拉远,定在倪约身上,许盼一为了看清楚脸,又忍不住凑到屏幕前,把导演给挤着了。高明睿叫了一声什么东西,定睛一看是他,无语地调侃:“你是爱上了这个座位吗?要不导演你来当,许导?”
许盼一立刻傻笑着举起手往后退。
——
骨骼撞击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门外偷听的狗生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一把捂住自己的胳膊,好像被砸的是他的□□。
凄厉的惨叫越来越闷,房间里传来沙沙的声音,伴随着铁链的滚动。
少年两只黑漆漆的手趴在土墙窗户上,给了点力,冒头往里看。
狗笼子里的女人被拉了出来,男人用手捂住她的嘴巴,她发不出声音,只能瞪大眼睛,仿佛要把眼珠都瞪出来。
狗生想要看得更仔细,男人却忽然回头,他吓得当场磕了一个头,等狂跳的心平复下来,才趴在地上,把头贴着破烂的木门往里瞧。
里面的人没有出来找他麻烦。
这位置不好,男人几乎挡住了所有的光,他无法判断他们在做什么,只偶尔听到两声从指缝里漏出来的啜泣,像濒死的奶猫在喊叫。
直到男人从少女身上下来,光线照进来的一瞬,他看见一张满是鲜血的脸。
“爷爷,爷爷……”
狗生往后跌倒,一路狂奔回家,山里的老头正喝着走了十几里山路,托人买来的劣质兑水酒,听见他颠三倒四的说法,不以为然:“那是他婆娘,两口子吵架,你莫要管这些闲事,知道吗?”他不怀好意地干笑两声:“狗生,你知道婆娘是什么吗?”
男孩没读过书,没有父母,有记忆以来一直跟着老人生活,村里男人多女人少,尤其是这么年轻的女人,他还是第一次见。
“爷爷,婆娘为什么被关在房子里呢?”
“真是个蠢货!”爷爷醉醺醺地骂他,不自觉露出猥琐的表情:“等你长大了也要讨个婆娘,生个儿子,给我延续香火。”
“生个……儿子?”
他脑子里又回想起了刚才看到的恐怖画面,那就是生儿子吗?
太恐怖了,他宁愿不生。
“不,不,不,她快,她快被打死了!”少年抓紧老头的手臂:“你快去看看她!”
老头被他抓得手抖,酒杯摔碎在地上,他顿时暴跳如雷,抄起厨房灶膛烧火的火钳,就是一顿暴打:“反了天了,要不是老子要香火,谁要你,花光了我所有的积蓄,你个赔钱玩意,还敢不敢了?敢不敢了!”
铁钳落在身上,肌肤立刻皮开肉绽,狗生叫疼求饶着四处躲,脚下一滑撞到了门板。
眼前蓦然一黑。
眩晕中的他听见爷爷说:“下午去把猪草割了喂猪,要是吃晚饭前没做完,今天就别吃饭了。”
狗生没支撑住,晕了过去,好在晕倒前爷爷扔掉了打人的家伙事,没再揍他。
遭受毒打,又饿了整晚的少年,一段时间不敢再接近那破落院子,他每天上山割草喂猪,锄地干农活,却因为一个阴雨天,风吹树倒,拦住以前常走的山路,不得不绕行,又走到了那间茅棚屋前头。
那日的男人不在,屋子里一会传来哭一会传来笑。
“救……水……妈……救……”
这是他第一次听见屋里的女人说话,可他听不懂,发音和他们这儿的人完全不一样,他只觉得声音很好听。
狗生放下手里的农具,慢慢靠近,他想,只要自己这次不告诉爷爷,就不会挨打。
他趴了下来,像小狗一样,贴着破门板下面的洞,眼珠子机灵地转了转。
被锁住的女人满身是伤,奄奄一息。
“啊,喂——”
他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她,吱吱啊啊发出小动物一样的声音,地上的女人手指动了动,像一尾上岸又垂死的鱼,近乎弹跳着起身往后躲,并警惕且凶狠地瞪着他。
两人四目相对。
或许是发现他并不是把自己关在这里的恶魔,只是个黑漆漆的少年,女人慢慢放下戒备。
她叽里咕噜说了什么,狗生不明白,但看她满身伤痕,就像山里断了翅膀落在地里的鸟儿,实在可怜,他翻翻衣兜裤兜,扔给了她一块糖。
这是爷爷前几天出门给他带的,他舍不得吃,天气又热,揣在身上已经软化。
女人撕开糖纸,里头已经糊成一团,她舔了舔,眼眶里翻起泪花。
“你在哭吗?”狗生看她把身子往里扭,更加不确定。
时间不早,如果不按时回家烧饭,等来的又会是爷爷的一顿暴打,狗生拍拍屁股上的泥巴要爬起来,女人终于有了反应,挣扎着冲向门边。
“别走,别走,救救我。”
“救?”狗生没读过书,不知道救的含义,借着阳光,他终于看清她的五官。
见他没有反应,女人冷静了下来,也盯着他看,这个小孩也才十二三岁吧,和大山里皮糙肉厚的汉子不一样,他的五官十分端正,甚至稍微拾掇一下可以说非常好看,虽然脸被晒成麦色,但盖在衣服下的手脚都很白,和这里的人完全不一样。
真是个异类。
女人疯癫地笑起来,他们两个素不相识的人,反倒更像是一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