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幺幺不太喜欢别人对他指手画脚,特别是这人真的能构成威胁,所以宸迦伤春那个独断专行的家伙死了,但这和傀儡灵有什么关系呢。
甲幺幺就像刚诞生的宝宝,对于世间善恶毫无感觉,他的生活充斥着谎言、死亡、各式各样的欲望,生于战场,视作工具,与人性之恶为伍。
宸迦伤春的葬礼上他毫无情绪波动,开始时灵堂还是很肃穆的,后来逐渐变成了异常争吵,有前来吊唁的宸迦族人,有宸迦伤春的亲人,甲幺幺并不关心他们吵什么,即便他的名字在那些人嘴中过了好几遍。
他目光落在庭院内的大树上,树上的鸟儿叽叽喳喳,好像也在吵架,当然也可能在讨论底下人类有多么无聊。
甲幺幺数着地上的蚂蚁,灵堂总共就那么大,能装的人也不多,然而就这么点人却分了好几个阵营,激烈争论着他的归属。
最后一番暗地竞争与利益交换后,他被判给了族长的长子,宸迦墨兮。
甲幺幺站在姿容清绝的小少年面前,四目相对,宸迦墨兮浅笑一声,“装得挺老实啊,你说如果宸迦哀知道他的长子怎么死的,会不会坚持替宸迦悲秋争取你?”
甲幺幺附身的傀儡做不出更多的表情,然而语气却非常无辜,“这算是下马威吗?”
宸迦墨兮放下手中书籍,站起身,走到甲幺幺身前,少年刚抽条的身形略显单薄,比傀儡矮上一个头,然而气势却丝毫不输。
“你可以看做是忠告。”宸迦墨兮步伐轻缓,在傀儡身前站定,他勾手,示意甲幺幺低头,傀儡顺从,下一瞬,双方视线齐平。
“我能查出来的东西,宸迦哀那只老狐狸也能查到,宸迦伤春做了错误示范,给你错误的印象,但不要以为人类都是愚蠢的,你要学的还多。”
狭长的凤眸眼尾上挑,似警告似调笑,少年清透的嗓音意蕴悠远,“先学会成为一个人,再想着怎么算计别人吧,我喜欢聪明的物种,能明白吗?”
甲幺幺对他的威胁并未放在心上,他不喜欢宸迦墨兮掌控一切的眼神。
不过有句话叫“听人劝,吃饱饭”,既然宸迦墨兮这么说了,甲幺幺还是留意了一下宸迦伤春父亲的动向。
宸迦哀果然对长子死亡抱有怀疑,并在秘密调查,然而他的怀疑目标是宸迦墨兮,主打一个“谁获利谁嫌疑最大”。
甲幺幺觉得没毛病,他现在是宸迦墨兮的傀儡了,那么他动手跟宸迦墨兮动手有区别吗,没有,作为新上司,有义务为新挖来的员工处理老东家带来的麻烦。
甲幺幺的小手段一如既往很隐蔽,然而这次他对上的是两个狡猾的人类,不仅宸迦哀没上当,宸迦墨兮也清楚他的小心思。
第一次翻车的傀儡灵感觉自己大概要回炉重造了,人间体验卡即将到期,可宸迦墨兮却跟他一起扛下了来自宸迦哀的暗箭。
真实原因是族内资源争夺愈加激烈,即便知道宸迦墨兮无辜,宸迦哀也完全不介意顺带搞他一波,而宸迦墨兮清楚这一点,也就没必要尝试和解。
不过落在涉世未深的傀儡灵眼中,就是他的新主人非常靠谱,遇事能抗,是个能处的。
宸迦墨兮不仅跟他一起解决宸迦哀的种种手段,还给甲幺幺起了名字——傀,用人类的常识来讲,起了名字就要为自己的傀儡负责,他以后是家养傀儡了。
以傀自书本上得来的经验,他的这位新主人虽然对待敌人心狠手辣,但对他没得说,不仅和他一起并肩作战,还教他怎么干活更高效、扫尾更干净。
无论多忙,宸迦墨兮都会抽时间陪伴弟弟宸迦墨矣,族内没人见过族长夫人,传闻是个贫民女子,在生下这对双胞胎兄弟后便病逝了,而痴情的宸迦族长便再也未娶,专心抚养兄弟俩长大。
墨兮对待傀的方式像对待另一个弟弟,尽心培养,倾听他的想法,照顾他的心情,他们呆在一起的时间甚至比亲兄弟还要多。
不同于宸迦伤春的高人一等、纯粹把甲幺幺当作工具的态度,墨兮与傀一直是平等交流的,他尊重傀的独立人格,渐渐的,傀也没有那么排斥做墨兮的傀儡。
墨兮为他寻来脱胎蛊,让他更像一个人类行走于世间,傀发现人们看他的目光更亲近了;墨兮不像别的族人觉得他是傀儡灵中的笨蛋,墨兮说他之所以会花更多时间接受规训,是因为他认真思考了,人心本就是复杂的东西,怎么可能死记硬背一堆玉简就理解,傀觉得墨兮很有眼光;墨兮带他领略不同的风景,教导弟弟墨矣的时候也顺带着他,告诉他们处世之道,人心叵测,要学会自保手段,于是傀混迹人群的技能升级,思维方式也更接近人类。
墨兮对于傀来说,是老师,是朋友,是家人,是他来到人世间对他最好、帮助最大的人类,傀无论在外面多么作天作地,在墨兮面前都比较乖,一来因为他们相处愉快,傀并不想破坏,二来墨兮比他有能耐,真动起手来,无论武力还是心机他都难以取胜。
傀跟墨兮建立了良好的伙伴关系。
那一年,井州大旱,墨兮接到族内的任务,前去赈灾,傀儡军团押送着大号储物袋,乘坐军用浮艇不出三日便横跨数州,来到井州境内。
墨兮带着傀跟墨矣一起,兄弟俩面容一模一样,不过傀能轻易区分,他不敢在墨兮面前造次,就凑到墨矣身边嘀嘀咕咕。
两人凑到浮艇窗户前,透过复合型琉璃向下望,赤地千里,土地龟裂,一道道沟缝像大地的伤口。
墨矣回头望向闭目养神的哥哥,“井州是北方战场的粮仓吧,这个样子前线会受影响吗?”
墨兮眼也未睁,保持着后靠的姿势回答,“北域的重点还是在大裂隙那儿,对于其他域不过是季节性捞一票,不成气候。”
“哦,看来战争快结束了。”墨矣煞有介事地点点头,“也对,他们前些年跟东域开战,这几年跟西域打,坎水王再重视军工,也负担不起经年累月的局部热战。”
墨兮轻“嗯”了一声,紧接着道,“傀你安分一些,别想着跟上次一样吊在浮空艇下面感受风有多大。”
说完,他不放心地睁开一只眼看向跃跃欲试的墨矣,“不好玩,别尝试。”
墨矣一下子蔫了,他孩子气地嘟起嘴,“你没玩过怎么知道不好玩。”
说着他眨巴着水润的眼睛看向一旁安静得像个木桩的儡,琢磨着下次哥哥不在场的时候,拉着儡一起试试。
傀也很委屈,他还什么都没做,不过吊在半空玩过了,下次可以趴在浮空艇上方,不,真男人就要站在浮空艇顶,直面高空飓风!
“我们是去办正事的,安分些。”墨兮显然很清楚这俩货什么德性,叮嘱道:“这事不算难,但也不要掉以轻心,少族长之争进入白热化,要时刻警惕。”
宸迦族长之位并非世袭,能者居之,少族长之争残酷激烈,全然不顾那点子同族情,然而每一个脱颖而出的无不是人中龙凤,这也是宸迦一族日益强大的根基。
“哥哥你一定没问题啦~”墨矣十分有信心,不过他也听话地在位置上坐好,谈论起此次的赈灾,“其他的候选人也被派往不同的州郡赈灾,宸迦悲秋联合了当地世家,他的母族是当地大族,应该能给不少帮助,我们去的地方就有些贫瘠了,有一半的世家是投靠过来的傀儡家族,另一半是姻亲旁支,知府是中立派。”
此行目的是对抗天灾,他却将重点落在井州的势力分布上,然而在座的无一有异色,要做事,光靠他们几个是不够的,具体事宜还是得底下人去办,用什么人办至关重要。
天灾人祸,天灾和人祸,往往是伴随在一起的,若治灾只关注其一,只怕治标不治本,甚至可能越治灾情越大。
“这一半的傀儡家族中有当年强占州郡时不得不臣服的,只怕未必心服,若有人煽动,引发暴乱,后果难以估测。”墨矣继续分析,说完用手肘推了推边上的傀,“我们带了多少粮食,够吗?”
傀比了个数,开口:“纯粹赈济肯定是不够的,不是有个词叫以工代赈嘛,我们可以出粮,让那些饥民修修城墙、挖挖灵液,消耗些他们的精力,顺便创造点价值。”
“也不失为一个办法,正好腾出一些傀儡维持治安,但我们粮食未必够啊!你说的办法解决不了根本问题!”墨矣不服气地看他。
傀指指对面坐着的墨兮,“问你哥啊,他一个人脑子顶我们俩。”
墨矣哼哼唧唧,显然不想这么快获得正确答案,他绞尽脑汁,忽然灵光一现,“有了,我们可以抬高粮价,吸引商人把粮食运过来,等粮食多了,粮价自然就下来了。”
傀鼓掌,他又想到一个点子,与墨矣讨论起来,两人干脆掏出纸笔,写写画画,路上的时间竟然商量出一套切实可行的方案,然后拿给墨兮看,此间儡全程静默,完美扮演贴身侍卫角色。
墨兮对于他们之前的讨论置若罔闻,直到有了定稿,才睁开眼细细阅读,读完后拿出自己出发前整理好的玉简,对面两个接过后用神识扫过,然后开始复盘。
“应急方案三十六,发生暴乱,强行镇压,必要时屠城,没必要这么狠吧?”傀摸着下巴,心道人类对同类下手可真不留情,嘴里劝道:“距离武装夺取四州过去没多久,州内百姓对宸迦本就畏惧,雷霆手段不合适吧?”
墨矣神色也有点迟疑,他心性尚未锤炼到他哥铁石心肠的地步,开口道:“而且对哥哥的名声也不好,我们可以手段更温和一点。”
墨兮抬起眼皮,“如果前面三十五条都失效了,就该执行这条方案了。”
言下之意便是他已留有余地,若事情发展到不可挽回的地步,他也不得不下重手了。
傀扶额,“虽然我猜你的竞争对手们一定会找准一切时机给你下绊子,但希望不要闹到这么严重的地步吧。”
墨矣调侃道,伸手去揉傀脑袋,“没想到你还挺有人性,怎么对着族内的修士横挑眉毛竖挑眼呢?”
傀拨开他的爪子,冷笑道:“我只喜欢善良可爱的人类,披着人皮的牛鬼蛇神别来碰瓷。”
“哈,那世上可能没你喜欢的人类了。”墨矣将手臂枕在脑后,歪头望向独自坐在一边的儡,啧了一声,“只是记忆不全,又不是傻了,怎的跟闷葫芦似的,我记得纸鸢做人时挺能说会道的啊。”
“强行魂魄剥离留下的后遗症,你多跟他说说话,说不定能养回来。”傀瞥了那个方向一眼,语气无甚波澜。
墨矣支着下巴叹气,“也不知哥哥怎么培养的,小傀儿你性子这么有趣。”
“呵。”傀眉眼间流露出桀骜睥睨之色,似在说:他这性格是人能培养出来的?
“不过啊。”墨矣手指在半空点了点,用灵力写出一个“愧”字,“傀儡有了心就容易动摇信念,一把钝刀在被抛弃前自己身上就先会有豁口,怪叫人心疼的。”
傀眯起眼,冷嗤一声,“信念?这是什么?”
墨矣举起双手做投降状,因为他也没有,不过有主仆契约在,加上哥哥的头脑,就算傀有什么异心,也掀不出什么风浪。
浮空艇行驶两日半,已进入井州地界,在一个饭香四溢的黄昏,艇身一阵晃动,舱内警报声大作,凑近窗户向外看,傀儡隼排列成阵型,已然开始应对敌袭。
墨兮睁开眼,面容沉静,“启动应急方案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