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邑鲛绡透。
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空袭停下的时候,她努力的将压在身上的一具生满了血窟窿的尸体给挪开来。忽的那尸体上的一只酱子紫的手垂下来正落在她的颈子之间,泥灰色的脸重重的压在她的胸脯上。她被打的呼吸顿了一顿,重新的将半离开的身体坠回地上。
喘了几口气她重新爬起来,眼里只看得到相当的灰白的一座城,沿着街的店贴满了的歌星的花色海报连带着它们背后的壁一起,只剩下一滩石渣。那样的酱子紫的手臂同那样泥灰色的绝望的脸一只一只,颇有些“零次栉比”的滚在那些石渣之间。哭着哽着咽着呼吸寻找母亲的孩子、方对着照相机摆出蜜色爱意的情人们,手牵着手的躺在一片冒着粘稠泡子的腥血之间。无限靠近黑色的,稍浅一些的棕色的,珀色的眼珠迸溅出来,淌进蜿蜒曲苦的混乱当中,还可以看见相当的惊恐或是幸福。
当她魄没的拖着那道沉的将要将她击垮的身体回到家中,用人黄着脸追上来,哆嗦着绿紫色的嘴唇道,“奶奶,您……”
她似乎也是无法说清究竟发生了什么,巨大的爆炸声将她的脑子给酱作一团,于是噤了声音,躬着身子扶住她冰冷的脊背将她裹进了房里。
烫的顶热的帕子贴着她的面颊的时候,干涸的血迹重新贴着面颊流淌起来,一簇一簇的顺着她弯着的浅色眼皮躺下来,掉进眼眶子里,似是泣着红的泪一般。那佣人大喊一声,打翻了装着滚水的瓷盆子。
她这才大梦方醒一般的站起来,直着血红的眼珠看着坐倒在地上的人道,“三爷的信呢?可有三爷的信?去拿给我,去拿给我。”
“奶奶,三爷已经许久不曾来信了……”
“你撒谎,我昨日就瞧见一封,去拿给我。”瞧见佣人迟疑的眼色,她慢慢的淌出掺了血的浊泪来,劈手夺过湿着的手帕就打在了地上的人身上,“我叫你去拿,你不曾听见吗?你这下贱东西。”
佣人吃了她这一记,吞吞的从地上爬起来,半响取回一封焦黄的信封递给她。
从密密麻麻的文字里头她读出独独识得的四个字,元思源,死。
元思源,死。
元思源,死。
她瞪大了眼念道,这是什么意思,这是什么意思?
兴许是他杀死了日本人,兴许是别人……总之,元思源不见得就死掉了。
可是,可是……她惊恐的站起来,譬如说真实是他死了。
不会的,不会的,她重新坐下来,不会的。
可是……
她照着沙发倒下身体来,手中死死的攥着那张红色格线的信纸,尖锐的指甲划破纸身戳进皮肤里,溢出了新鲜的红色的液体。将她整个的人酱成了一只朱红色的大蝶。
她是真正的旧的教育下长大的女人,她不晓得念书识字,教枪指着脑袋的时候仍是木木的,不晓得抗争,她是针线活的好手,她温良淑惠,她对待丈夫定然是全心全意,那是从不会有一丝违背的。
可是,如果丈夫死了,一个像她这样的旧女人,在炸的残肢断截的新世代里,应当如何活下去。
她极力的睁着一双滚圆的血红的眼睛看着天花板,她从箱子里找出一条点着白流苏的羊绒的长围巾,她将围巾捏在手掌心里,慢慢的用做针线磨出来的细茧子将它抚弄。
隔了许久没有听见动静的佣人试探着靠在门上问道,“奶奶,可是要伺候您睡下了?”
依然是一片默默的风刮过的死寂的回声。
她将门推开,看见元三奶奶吊在房梁上的一截身体,当即大叫了一声扑过去。
“奶奶,奶奶您这是做什么。”
等到几个人七手八脚的将她给抬下来的时候,她身体里的血已经凝固了,只默默的瞪着那双杏圆的眼,紫灰色的嘴唇不断的抽搐着。
经过这一天的辛苦,她却也是真正的感到疲累了,慢慢的像要睡去了似的,将自己蜷着缩着困作了一团。
佣人们见她好容易睡下,无一不松了一大口气。相互的对着看了一眼,默不作声的退出了房间。
等到最后一束光线被卧室的门给盖住的时候,她于一片死寂中清明的睁开眼来。身体无端的就冷的难以克制,她缓慢的吞咽着自胃子里翻上来的酸水,舌尖一滴一滴的体味着那样的苦的发腥的味道。
倘若仅仅是躺着就可以体味到如同被钉子钉在十字架上的耶和华那般的苦痛与折磨,那么所有受尽入侵的中国人,男人和女人,统统都会褪尽灵魂的装饰色,咧着嘴角垂下眼睑一个接一个的躺在前一夜尚未干透的亲人的血泊当中噤了声,以心灵千万遍的哀嚎。
当夜里的风啸着吼叫着刺透窗户潜入无端者的梦境的时候,舌尖尝到轰炸过后烟火的咸辛味道。
岚康已经是一座残破的忧愁的城,妻离子散的窘态几乎覆盖了生活于此的所有的家庭。在主战场上已经节节败退的日本有一种视死如归的残忍,他们攒足了最后一份的疯狂,不遗余力的摧毁着所得到的一切。也许,这依然是一份可观信号的提醒,抗战的希望已在眼前,只要站起来,朝着有光的方向跑去,那么……
在堆满尸体的街道俩旁,有一具青灰色的女人的尸体,她的脸上的光泽已经开始腐烂,嘴角却弯着一抹安娴的微笑。她身上穿着的是一条紫蓝色的阔边旗袍,边上点着满黄色的褶花。这个微笑着的女人,这具微笑着的尸体,她脸上的光泽已经开始腐烂。
轰炸结束的第二天,当花续生颤抖着拿起听筒的时候,只听到了“沙沙”的电流庄严流淌着的声音。而他曾经有过的那位自讽着“钟无艳”的甜美的温贤的妻,自那日上街去取新做的衣裳以后再没回来。
久跪着的带着充血的肿胀与小阵麻痹的刺激感的腿操控着他的身子。震荡过后的钢琴已经只是一团支离破碎的渣滓,丝毫不见往日的高雅从容,失去平衡跌在上面时候,触碰到那些象牙白的长条块的时候,它终于挣扎着发出了最后一声刺耳的叫喊,就永远的噤声了。
那些思念那些锦书难托,已经变得恍恍然然而远不可及近。
陆游与唐婉“莫莫莫,错错错”的钗头凤,足见荒唐的旧时代里一个无可奈何的男人与一个百般无奈的女人的千万次追忆与悔恨。而将这首钗头凤唱进分崩离析的一座正遭受着异国人侵害的城市当中,所见的,只有漫长的哀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