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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然:
我是个急救医生……在那一刻,我却没有能力除去任何的痛意……
华华最需要止疼的时候,我却没能找到止疼药……
我翻遍了急救箱,什么有用的都没有。
华华她……很不好……
呵,我是说笑了……
她当然不会再好了。
她上半身往前冲了一下,我慌忙去扶她……
她问我,
“粒……是地震了么?”
“你有没有觉得……地面晃动了?”
眼前的她有些失焦,但清醒的我无比清楚,没有地震,地面也没有晃动。
晃动的是她,她身体一直在发颤……
“你很不好,华华,让我检查一下……”
她没有给我机会……
只是腾出一只手,用没握住初初的那只手,擦了擦嘴角……
我无从分辨从她嘴角冒出的血是因为什么……
我是个失败的急救医生,枉为人医的同时,还得听她安慰我,
“没事……就是嘴巴破了……”
怎么可能只是嘴巴破了!
她心跳很快,我搭在她腕处的手都感觉得到她正处于失控的状态……
她怎么可能……没事呢……
“别动,我们不动了~”
我听到她转头安慰了初初……
是她的身体在颤抖,是她的世界被天翻地覆,但她还在安慰她……
可是……
躺在地上的初初……今生再也听不到了。
这一刻,我又叫眼泪挤进了眼眶……
不是因为眼前的一切荒诞至极,而是因为我晓得,我清楚,如果初初还在的话……
她是最舍不得见到华华这个样子的……
她也是,最爱她的。
“是你在动,华华!你现在看得见我吗?”
我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却见她顽固地甩了甩头……
她刚才摔下车的时候没有摔着头,但我揪着一颗心,只担心有其他地方伤着了。
我没有机会检查……
没有机会。
印刷厂很安静,很安静……
我没有再听到陈枫的抽泣,也没有再听到梦君的嚎哭,就连风吹过我耳边都失去了声音……
我想将华华的情况……改善一下……一下就好……
但我做不了什么……
最令人束手无策的是,我们只能等待审判,等待被宣判。
这时候,华华的手机突然响了,而我还扶着她……
她突然剧烈地喘起粗气,呼吸急促,快要过呼吸了去……
我赶紧捂住了她的口鼻,防止她呼吸过度。
她倚在我肩上缓了好一会儿……
但我在心里默默数清了时间,不过才数出9个数……
她抹掉了覆在脸上的液体混合物……
我眼睁睁地看着她从外套口袋里取出手机,接起了那通电话……
……
……
“华华,情况怎么样了?我已经在来的路上了!还有15分钟!最多还有15分钟到印刷厂!”
“黎姐……”
“黎姐……我现在……需要您……和您所能动用的所有力量……过来帮我……黎姐……我求你……”
我没有听到电话另一端回应了什么……
可能唯有沉默……一如我,陈枫,还有梦君的此时此刻……
等待的时间很漫长,又或许很短暂……
但所有时间都已经被放大,无限漫长而没有尽头……
我听到电话那端轻轻传来了一句,“好。”
很轻,像是一阵风。
电话似乎挂断了……
华华却盯住手机,想要按动着什么……
我眼睁睁地看着她正在对着一只手机束手无策。
她失去了力气,只能对着一只死气沉沉的手机发着抖……
我又听到她说,
“别动,我们不动了,念初~”
过了好几秒钟,她才终于舍得放弃了……
她将手机递给我,她眼睛被血丝胀满了却没有掉下眼泪……
“苏长吟……你帮我……在通讯录找她……给她打电话……”
她声音已是缥缈,无力到仿佛下一刻也会一同消失一样。
我赶忙接过手机,在通讯录找到苏长吟的电话,拨过去。
……
……
电话立刻被接起……
“我马上到新华印刷厂了!陈处和我都来了!章其华!童念初他们怎么样了?”
我忽然想起来,苏长吟是华华和初初她们曾经的同事,之前被调往省厅,高升了。
我还记得初初当初夸过她,苏长吟是她见过的最好的那拨技侦人。
……
……
“长吟……我们还在印刷厂……你过来……我要麻烦你……麻烦你……在最快时间……组织一支技侦队伍……麻烦你……市局的人……我现在不能用……麻烦你了……长吟……”
华华对着手机话筒讲话的时候,梦君忽然开始啜泣,而陈枫的鼻息声忽然很重……
我屏住了呼吸,也需要小心翼翼地呼气,吐气。
“陈枫……你守好现场没有?”
“……守好了……我来了以后,都看好了……”
“梦君……不哭……”
我听到她开始安慰梦君,然而梦君却因为她的安慰再也抑制不住,痛哭起来。
即便如此,就算是到了现在,我们连哭都得很小心……
因为她说话的力气不多,在这种时候,我们想听她说说话,什么都好……
“梦君……不哭了……你现在……尽可能回忆……你来之后……发生的一切……还有今天……发生的一切……陈枫会帮你……你们一起……努力帮我……”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伸手去摸初初的制服口袋。
她碰到她身体的那一刻,猛地颤了一下手。
华华找我要了双一次性手套……
我慌忙从急救箱里拿给她。
她从制服的内衬口袋里,取出了初初的手机。
这也是,初初的习惯。
她输入了“1、1、2、0”四个数字……
是初初的手机密码,也是华华的生日。
我下意识捂住了口鼻……
这种时候,不能再让鼻子不争气,发出任何声音……
……
……
“秦俊……怎么样了?”
“……他还好……不知道为什么,凌志远也在,他伤得有些重,都已经被急救车先带走了。”
我看到华华顿了顿,继续问我,
“秦俊的手机呢?”
“在我这里!”
我忙将秦俊的手机递给她……
她翻开了初初和秦俊手机上的通话记录,接着才像是终于有了气力,自己拨出了一通电话。
……
……
“乔大哥……”
“诶,华华,怎么了?”
“现在你带人……1队的人……除了魏薇组……全带出去……立刻控制……2队刘强……立刻……现在开始……除了我的命令……任何人的……一律无视……立刻控制刘强……”
……
……
“魏薇……”
“队长,我们到路口了,马上就到新华印刷厂!”
“……你们到外围以后……立刻……封了印刷厂……立刻调监控……找人……从现在开始……你们组的一切行动……只听令于省厅侦查局……黎里局长……她马上过来……与你们会合……”
……
……
凡是活着的人,留下的人,都没有时间悲伤……
活着的人,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还有许多事情等待着你拿主意。
死亡不止夹带悲伤而来,在注满伤痛的空气里,死亡就站在那里,盯着你,一动不动……
你不得不面对它,被迫直视着它……
你不得不通过对一件件事情的定夺,去彻骨体会生与死的鸿沟。
事情没完,逝者未安息,旁的人还在等待着那个最痛彻心扉的人从地狱里爬出来,带出讯息,告知死亡的消息,然后,撑下去。
……
……
陆然,华华在那之后翻到了童新希的电话号码。
那是初初的大表哥,手机备注的是“新希哥”……
她开口唤了声“大哥”,我便再也听不下去,从她手中夺过了手机。
我不忍心,由被留下的人通知失去的消息。
……
……
“华华么?今天休假了?我听初初说你去省厅忙案子去了。案子办完了么?今天有空来家里拜年了吗?”
……
……
陆然,
对于北城市公安局来说,对于这个国家的公安系统来说,我是个外人,我当然是个外人。
我不知道一些名词是否专用,也不清楚它的出现是否需要等待行政审批……
但是没关系,陆然,我毕竟是个外人……
我可以不讲规矩,不守规矩。
我只是明粒,我只是童念初的朋友。
我只要不想说死亡,不想说去世的时候,谁也拦不住我……
陆然,
我最终选择了“牺牲”。
我,搜刮了脑海中,所有从记事以来就存储在里面的所有措辞,所有中文……
我选了它。
“新希哥,我是明粒。华华在我身边……初初,牺牲了……”
电话另一端似乎有过很长时间的沉默……
我没有以为是华华的手机在印刷厂没了信号。
也没有以为是新希哥挂断了电话……
中国没有愚人节,今天也不是4月1日。
那天是2月21日……
2007年2月21日……
春节期间!
大年初四!
中国人还在过年……
“初初……她现在在哪里?”
“高新区,新华印刷厂……我们都在她身边……”
“嗯……华华她……没事吧?”
“华华现在在我身边……”
“好,等我过去……等我,等我跟姑姑、姑父说……明粒,请你们对爷爷奶奶保密,他们年纪大了……也请你们对外,不要放出任何消息……家里没有公开过她,也没有对外公开过她是警察……她是一个在意隐私的小姑娘,一切交给大哥来处理……”
“好……”
陆然,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因为哪句话掉下的眼泪……
也许是因为那段无声的沉默……
声音第一次在我眼前有了颜色,是黑隆隆的,是暴风雨前的暗黑时刻。
也许是因为新希哥第一时间问我,华华怎么样了……
你也会吧,陆然?
如果换做是你,你的第一反应也会是章其华怎么样了吧?
也许是因为童家依照初初的想法,没有公开过她。
外界盛传的酒店公主,童氏集团的第三代继承人,皆是只知其人,不知其名……
他们甚至不知道她叫“童念初”。
最开始的时候,是阿姨和叔叔希望女儿不必受人关注。
后来是因为警察的身份,不适宜公开。
外界还没见过初初,不知道她就是童青钰和江一澜的爱女,他们唯一的掌上明珠。
人在知道被爱的时候,才会遗憾,才会掉眼泪呀……
也许是因为新希哥说,初初是个在意隐私的小姑娘。
她确实在意隐私,也永远只能是小姑娘了……
陆然,你说……
当有一天再见面的时候,我会不会已经满头白发了……
而初初还是漂亮、年轻的模样,永远有琉璃似的小鹿眼睛,在对我笑,明媚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