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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青酒》
前几日接到华华打来的电话,询问我这个年逾耳顺的人愿不愿意给初初写几句话。
我没有当场应下,只与她说,请她宽限半日,容我考虑。
我需等自己考虑,其实我也想不明白自己要考虑些什么。
思及夜深,夫人劝久坐于阳台的我说,初初总是愿意在今天听我说上几句话的。
我心道也是。
平日里见着她,她总是抱怨我话少。
于是我不甚好意思在凌晨叨扰晚辈,回复了华华,应下了这门差事。
这门不是差事,却远比我半生苦做研学更为沉重的事。
今早出门前来追思会现场之前,我夫人特地去新发地菜市场替我寻了些卤味。
自23日得其噩耗,兴许,短短数日,我已经将北城市的卤味尝了个遍。
尝下许多,却总也尝不出滋味。
看来人到老时,嘴虽馋得多,却也刁钻极了。
以至方才险些误了正事,来此处的时候,差一点儿晚到。
但我心计,初初是不会怪罪于我的。
毕竟,自十年前,她就知道我爱吃,也好吃。
94之前的那几年,我教书的北城大学医学部式微。
学校为了提升医学部的综合实力,在教育部的牵头下,北城大学医学部与北方医科大学合并,成立了北城大学医学院。
94年初,我记得是春天的时候。
北城大学副校长常老找到我,希望我能扛起担子,带领学校医学院重回巅峰。
用我夫人的话来讲,我这辈子只适合当教书匠,只会教书,做起旁的事情,我容易泄火,也总是打不起精神。
且我自认孤僻,不擅与人打交道,绝计不适合担任学校医学院的领路人。
于是,我当场推脱,只能有负于常老。
我与常老推荐了几人,并且妄自承诺,我会替他和医学院找到顶顶好的学生来弥补今日的逃脱之罪。
我当时瞧着常老笑了,笑得很是开怀。
教书人的心里头都最是清楚,也最是明白,我们最重要的是有学生,有好的学生,旁的都是虚的。
医学院的首任院长,是当初我力荐给常老的人选之一,张国强。
张兄是位讲体面的好人,性子也好,比我的臭脾气不知道要好到哪里去。
平时也无甚偏门的爱好,就好写些毛笔字,还有算良辰吉日。
那年年底,张兄挑了1995年1月1日、元旦的大吉之日,将它作为当年学校全国保送试的面谈时间。
95年1月1日,元旦,新年头一天。
张兄将我责至保送试的面谈现场作考官。
我一个搞病理的木讷之人,之前哪里做过这等事。
但张兄说,当初我在常老面前夸下过海口,要给常老找到顶顶好的学生,现下天时、地利、人和,让我去现场给常老捉几个回来。
我当初扔给了张兄一口好大的锅,心里终是觉得对不住他,于是只得硬起头皮,承上当年的推脱,去替他与常老到现场寻人。
那天在面谈现场,我虽如坐针毡,但血液里却是久违的沸腾。
我见着了许多新生的浪花,他们朝气蓬勃,眼底有光。
于是心中自道:
祖国的未来,北城大学的未来,医学部的未来,有望。
我是唯独对第28位前来面谈的女学生印象最深。
关于这一点,我当天就与旁的老师主动提起过。
当天的第28位面谈学生,也是当天面谈的最后一人。
北城市第一中学,童念初。
“你为什么选择考北大?来北大以后想学什么专业?”
“前两天看科学杂志的时候,发现全球前200位的临床专家里缺少一面五星红旗,我想试一试。”
“不过,这是我的官方答案。”
她笑了笑,与我们几个考官继续讲道,
“我的私人答案是,我朋友选了北大,所以我便选了北大。”
我当时印象极深的,除了她眼底的豪情外,更重要的是,她的私人答案。
我自己当初选择学医也是因为人,唯一的私人答案,就是因为人。
我在家中排行老三,上头有两位兄长,下头有5个弟妹。
我二哥18岁那年在家附近的鱼塘捞鱼摸虾,渔船翻了,将他一起拍进了塘子里。
那天之后,我才想着学医。
医学院建立之初,常老、张兄与我,我们仨曾经谈起过我们想要怎样的学生来作领路人。
我记得自己当时说,“想要会为了人的。”
我自觉医学院缺不了学习好的学生,缺的是,有仁心,有爱的学生。
所以相较起来,我更喜欢她的私人答案。
那天走出面谈教室以后,我便赶忙去了常老和张兄的办公室。
我得跟他们二位在第一时间报喜,我应当是给他们找到了一个看上去顶顶好的学生,我应当是找到了一个好苗子。
当然,我于面谈的时候便翻阅过花名册。
我知道她就是那个笔试全国第一。
再次听到她的名字已经是从其他老师的口中。
教解剖实践的老师是我的邻居。
我也不知从何时起,她的名字就成了我与其他老师联结同事情谊的开关。
当了好几年邻居都还只是点头之交的人,却因为她,那之后在食堂里见着,还能同坐一桌,相谈上几句。
还有当年,唯一一次去作面谈考官的事也不知是被谁走漏了风声。
我这个没出过半分力的人,莫名其妙成了慧眼识珠、能识千里马的伯乐。
事后每每想起,都深觉受之有愧。
那年9月,她如约来了医学院,选了8年连读的临床。
一上来就撞上了常老的雄心勃勃,还有医学院的雄心壮志。
我在病理学授课的时候见过她以外,也曾代授过她的两节解剖实践课。
她天赋极高,这确实是我刘长江的说法,并且,她远超我的视野。
当初不经意间为其充当了一把伯乐的千里马,不止刻苦,努力,还有奇高的天赋,当真像个祥瑞,是个天才。
就连生活上也是,厨艺上也是。
她不似我,我是个最近在小友圈里兴起的那词——厨房杀手。
有一天,她突然过来办公楼里找张兄。
我因老家有喜事,正巧找张兄请假,便听得几嘴她有求于人的事。
她想在实验室楼后头的空地上生火,那时过来,是想讨张兄的同意。
她虽然是个鬼灵精的女娃娃,却在大是大非之事上很有规矩,只等师长允许才好干“大事”。
张兄自是当场应下。
毕竟自她出现以后,张兄的毛笔字就有了用武之地。
那些年,我时常见到张兄在橱窗栏前裁剪红纸,开心得紧。
或许是听者有份,但更多的是她本性极好,尊师。
后头几年,我时常能分得一袋打包好的卤味。
回到家以后,我也总能破例,饮下一杯年时托老家亲戚带来北城的竹青酒。
那卤味莫名下酒,每每佐以,饮下竹青,便觉与少年时从父亲口中偷下的,并无二致。
99年,原则上是她最后一年本科。
彼时,她的本事其实已不拘于同期的同学,不拘于本科。
若非学校定下的死规矩,将要授予她的学位必定不止于本科。
不过那年,学校到底还是为她破了规矩。
依着她的决心,允她跨了学科,去念法医。
我本以为这就是我们最后的交集,却不曾料想,博士前,她又一次破了学校的规矩。
她选了独辟蹊径的研究方向,开创性探索临床医学与法医学的交叉融合。
医学院里没人能教得了她。
没人做过相关研究,当得了她的导师。
我是唯一一个有半分交叉研究而搭上边的人。
我被张兄又一次赶鸭子上架,成了她博士时期的导师,也成了她的学生。
03年非典爆发。
当时,全国能够分离培养病毒的实验室,两只手就数得过来。
临危受命降至北城大学医学院。
她报了名,我也报了名。
张兄念我次年将到退休年纪,不肯让我去一线。
于是我只能待在P3实验室外,帮忙做上一些消杀工作。
非典爆发初期,外界盛传病人致死率极高。
临危受命的医学院,需要从非典病人的鼻拭子、颊拭子,还有排泄物中看看,到底这些地方有没有病毒。
病理学和病毒学相关的博士和研究生拒绝了不少,老师也是。
我当然能理解。
毕竟,学位和职称都没有自己的命重要。
但她带头去了小汤山,直接去最现场采集。
P3实验室为了保证在里面的实验人员不受感染,需要保持负压环境。
将病毒压到低处的过滤槽,过滤与吸附病毒。
正常情况下,实验室一般是负40到60帕,但学校为了保证实验人员的安全,将压力调到了负200帕。
德国专家说,在P3实验室的工作环境中,实验人员所能够承受的身体极限是6小时,至多,至多是9小时。
但她在里面每日都待了超过12个小时。
我在门口当班,跟个看门人一样。
掐着钟表看过来,最是清楚不过。
可以料想到,身体机能在他们这群实验人员成功培养出病毒以后都发生了紊乱。
她待到后期已经冒了一脸痘,却还是那个爱冲人撒娇,说自己不漂亮了的女娃娃。
03年同年,她毕业,正式离开学校。
而逢年过节时的问候与见面,到底没能让她与我断了亲,有任何疏远。
她知我一心惦记着她的卤味配方,却坚定地与我夫人站在一块儿。
只肯每一年让我尝上数回卤味,再饮下几杯竹青酒。
我知道,她应当是从我的老态中看出了我的身体终究向岁月伏低做小,不比从前。
而她当年唤过的“老头”,到底到了时间,成了真正的老头。
因我个人身体原因,无法生育。
夫人与我,今生无缘,膝旁无子无女。
与夫人相互扶持,忙忙碌碌至中年,莫名得一机缘。
偶遇一天真、烂漫、活泼、热忱、赤诚而有天赋的学生,亦是我的老师。
亦如获一女,得以成全此生舐犊之情。
23日,听闻噩耗,枯坐于家中阳台。
伸手再碰竹青酒,味道已大不如前。
我便散洒了那坛竹青,决意来生再饮。
1987年,20年前。
我在恩师白为民家中,曾与恩师一家老小同坐于黑白电视机前,共赏一部影视剧。
也不知当时在大洋彼岸的她有没有看到过,是海岩编剧的《便衣警察》。
现下,在坐的许多小友应当是未曾听说过这部剧,不过可能,电视剧中的主题曲,或许你们曾经听过你们的父母,或是家中的长辈,唱响过……
几度风雨,几度春秋,
风霜雨雪搏激流。
历尽苦难,痴心不改,
少年壮志不言愁。
几度风雨,几度春秋,
风霜雨雪搏激流。
历尽苦难,痴心不改,
少年壮志不言愁。
金色盾牌,热血铸就,
危难之处显身手,显身手。
为了母亲的微笑,
为了大地的丰收,
峥嵘岁月,何惧风流!
刘长江
2007年3月1日于童念初追思会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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