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也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

肌肉记忆发挥作用，只用了一瞬间，枪口已经对准那双眼睛。

黑暗中，乔也依稀能看到，铺在船身和甲板上的奶油正在缓缓向眼睛汇聚。

不均匀的棕褐色迅速蠕动，很快就初具人形。

乔也捏着空间胶囊，轻轻一敲。

散落一地的东西瞬间缩成一团，飞进胶囊里。

乔也目光死死盯着那双眼睛，反手把胶囊递给温锐。

她用力地咽了一口唾沫，企图把溢出喉咙的恐惧咽回肚子里，她的手在发抖。

枪里没有子弹。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这个事实。

但是眼下，拳头和匕首对奶油人没办法造成任何伤害，手枪是最有震慑力的武器。

“过来。”乔也声音轻但有力。

愣在原地的几个人瞬间反应过来，立刻后退，站在乔也身侧。

棕褐色的奶油人终于汇聚而成，他看起来跟门板差不多高，乔也仰起头才勉强看得到他的脸。

那张脸跟餐厅里的奶油人相比看起来成熟些，大概十三、四岁的少年模样。

它站在船上，胳膊交叠着搭在船边，探出半个身子饶有兴趣地观察她们。

就像第一次乘坐游艇的人类，在深海看见跃海而出的海豚一样新奇。

此时此刻，她们就是那群稀有的生物。

乔也枪口瞄准他眉心，如果枪里有子弹，她会选择向这里开枪。最不像奶油的地方，就是离死亡最近的地方。

他慢慢挪动身体，先是把一条腿搭上船体边缘，两只胳膊一起用力，整个身体落在甲板顶端。

像坐滑梯一样，他顺着甲板滑落到地面。

或许是因为餐厅里的奶油人帮了她们，乔也本能地想要相信这个奶油人对她们同样没有恶意，但她不敢赌，只能在他靠近的时候慢慢后退。

奶油人觉得好玩，圆圆的眼睛渐渐眯成一条缝，他笑着向乔也扑过来。

“跑啊！跑！”佘贝拉大喊一声，几个人几乎瞬间迈开步子拔腿就跑，她们一边跑一边时不时回头张望，确认奶油人跟她们的距离。

“等等！”陆观棋率先停下脚步，她盯着奶油人的方向，发现他并没有追上来。

下一秒，全身血液直冲大脑，她觉得自己的脑子被炸成废墟。

乔也还站在那里。

和黑棕色奶油人面对面站着。

“乔也！乔也！！”陆观棋立刻掉转方向，往乔也的方向奔来。

那个奶油人低头看看乔也，懊恼地挪了挪步子，似乎在思考什么。

接着，他慢慢后退两步，俯下身，两条腿艰难地弯曲，堆成一团，他蹲下来，试图平视乔也。

任由他怎么努力，都还是比乔也高一截。他眉眼垂下来，那张快要被奶油彻底侵蚀的脸上，乔也竟然看出了几分垂头丧气。

他伸手拍拍自己肚子上臃肿的奶油，看它变薄一些，终于满意地笑起来。

他看起来显然比餐厅里的奶油人温和，像一只笨拙的小熊。

乔也看着他，就像看一个被她修复好的玩偶。

他小心翼翼地抬起手，眼睛盯着手掌，仔细想了想，又慢吞吞地把手放在乔也面前。

乔也觉得自己正在看一个灵魂，尝试着操控陌生的躯壳，他知道自己的身体是危险的，所以小心翼翼地挪动，害怕伤害她。

乔也对上他的目光，他眼睛亮晶晶的，和身上脏兮兮的奶油相比，简直比宝石更明亮。

他盯着乔也，看乔也一直没有动作，他眼里的期待一点点消失，他眨了眨眼睛，似乎在对乔也说“你为什么不跟我玩”。

乔也鬼使神差地抬起手，轻轻搭在他手上。泡沫般细腻柔软的触感，渗透进她每一个指缝。

陆观棋傻在原地。

她在干什么？！

跟这怪物交朋友呢？

她看见奶油人扬起一个笑脸，慢慢站起身，他身体向乔也的方向弯折，不想松开乔也的手。

他看着乔也，往前挪了一小步。

乔也读懂了他的意思，跟着往前迈步。他动作瞬间变得欢快起来，拽着乔也慢慢往前走。

陆观棋眼睁睁看乔也跟着怪物越走越远，嘴巴张了半天合不上。

乔也不动声色，在背后给她们做了个手势，示意她们跟上。

陆观棋率先反应过来，带着她们跟在乔也身后，不近不远，保持着适当而固定的距离。

奶油人带他们走到船身另一侧，在不起眼的角落，有一道很深很宽的裂痕，奶油人停在裂缝前面，松开乔也的手。

手电筒的光照进那道裂缝里，乔也隐约能看到里面是一个宽敞的空间。她看向奶油人，毛毛躁躁的棕褐色奶油之间，那张青涩的脸坚定地看着她，对她点了点头。

她明白，奶油人希望她走进去。

乔也往前迈了一步，手电筒的光从上到下照了一遍，她谨慎地一边往前走一边观察奶油人的反应。

就在陆观棋带着剩下的人走到她身后的瞬间，奶油人推了乔也一把，她踉踉跄跄顺着那道裂缝扑进去。

勉强站稳的瞬间，陆观棋就直愣愣地撞上她，身后那几个人也一个接一个被奶油人塞进来。

咚——

一声重响之后，被切割成长条的极光彻底被隔绝在外，奶油人用碎裂的甲板堵住了唯一的出口。

乔也靠在墙上，手电筒的光像萤火虫在身边胡乱飞舞，没有人说话，但流动在她们之间的，是不由分说的紧张和恐惧。

“他……这是把我们关起来了？”陆观棋不敢相信，自己就这么轻易地被奶油人引.诱到这里。

佘贝拉一脚踹上甲板。

甲板是坚硬且厚重的金属制成的，不像餐厅的木门一踹就断，任由佘贝拉使劲浑身解数，这块甲板都纹丝不动。

“这！这怎么办！”佘贝拉筋疲力尽，回到乔也身边。

“他有话想对我们说。”乔也冷静分析之后，给出了结论。

“总不能是想把我们关起来慢慢说吧，那能是什么好话？！”陆观棋觉得乔也总是太乐观了，从小到大都是。

乔也不以为意：“如果他想杀我们，我们吃泡面的时候就可以动手，何必等到现在？那时候我们甚至都没有发现他，只要他默默自我们头上汇成奶油人的形状，一脚踩下来，我们现在就已经都在清理中心了。”

陆观棋撇撇嘴，虽然不服，但乔也说的，的确有点道理。

“可是他没跟进来，就算有话，要怎么说？”陆观棋问。

“他要说的话……”乔也扫视一圈，手电筒的灯光在墙上慢慢抚过，“应该就在这里。”

这空间很黑，为了能够看清它的全貌，她们把手电筒像搭柴火堆一样摆在一起，勉强能够将这里看个大概。

这是个方方正正的空间，从上到下都是由混合金属组成的，材质很像乔也在灯塔见过的那种。

这里东西很多，玩具，书本，零食，石块，油漆喷雾罐……乱七八糟地堆在一起。

乔也看到了眼熟的东西，她爬上这堆物品组成的小山，长臂一伸，握住那个喷雾罐。

黑色喷雾罐子上一行白色的英文映入眼帘，乔也脑子里瞬间有闪电划过。

“这是……”

梨珂适时出现在她身侧，乔也不会记错，这就是她和梨珂在发动天问时看到的那个喷雾罐，梨珂曾经用她在孤儿院的外墙上喷着些什么。

它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们在天问里看到的画面，分明是进入新世界之前的事情，是跟撒迷特研究所有关的。

为什么？为什么会出现在《奶油灯塔》这门课程里？！

乔也觉得脊背发凉，恐惧像一只只无形的手破土而出，从脚踝慢慢爬上她的脖颈。无数只手正在触摸她的身体，它们掐着她的脖子，想要把她拖入深渊。

乔也握喷雾罐的手更加用力，用力到罐子已经开始轻微变形。

「考生乔也，您正在使用技能，天问。」

脏兮兮的玩具变得模糊，视线再次聚焦的时候，乔也看到梨珂正拿着这罐喷雾。

她仍然站在那面墙前面，跟乔也上一次在天问里见到的画面一模一样。

只不过，上一次她是通过梨珂的心跳看见的。

而这一次，她是追溯这罐喷雾的过往看见的，在这个喷雾罐落在奶油人手上之前，这罐喷雾就是梨珂的。

乔也觉得不可思议。

现实世界和新世界似乎正在慢慢重合，她一瞬间分不清到底哪一个才是她真正生活过的世界。

她看见这个时空的自己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梨珂旁边。

梨珂在墙上喷下一道短促而有力的黑色油漆，直到再也喷不出下一笔，她把喷雾罐丢在地上。

喷雾罐顺着崎岖的路面滚落，撞到乔也鞋尖，摇摇晃晃地停下来。

那个乔也弯腰捡起喷雾罐，轻轻晃了晃。

梨珂反手掏出一罐新的，高高举过头顶，点着脚尖，在墙上喷出下一道油漆。

乔也刚要迈步，梨珂突然开口：“别过来。”

乔也的腿在空中滞了一瞬，缓缓放回原位。

直到梨珂第三瓶喷雾喷不出漆，她终于转身向那个乔也走去。

乔也睁大了眼睛，看着梨珂和那个时空的自己面对面。

她知道此刻自己正在说什么。

果不其然，梨珂说：“有毒的，你们城区来的人身体差，会生病。”

那个乔也说：“我看过你的画，很漂亮。如果你愿意，欢迎加入撒迷特研究所。”

乔也就像在看一部情节已经烂熟于心的电影。

她甚至怀疑自己的技能出现错乱，怀疑自己到底是在那个曾经生活过二十多年的现实世界，还是这个仅仅来了二十来天的混乱的新世界。

乔也回过头，她想要看看梨珂到底在墙上画了什么。

就在转身的瞬间，她看到一道小小的身影出现在那面墙后面，正在偷偷观察梨珂和乔也的对话。

她仔细看了看，好像是个男孩。

突然，乔也愣在原地。

她认识那张脸。

尽管这具身体有些陌生，但这张脸乔也刚刚见过，而且很难忘记。

他是——

棕褐色的……奶油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