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动……神域?”
安暮空刚从公交车上跳下来,就接到了洛疑星的电话。他下车的站点是一个相当繁华的街区,周围等车的人很多,为了不被路人当成神神叨叨的精神病,他不得不将通话音量调低,将手机凑到耳朵边,同时快步走到僻静处:“‘神域’……是鬼神的封域?”
他在宗门上课时学过相关的概念,但了解得并不多。在现在的九州,这一类鬼神已经找不出几个了,很少有打交道的机会。
洛疑星很快跟他说清了具体细节,一个封域日益萎缩、困守在庙里的“土地神”……安暮空在自己的记忆里搜索了半天,没找到类似的案例。
不过问题不大,他不知道,总有其他人知道。他转头就给席玉川打过去,然后再把席玉川的话转达给洛疑星:
“我师父说,想要移动封域,一般有两个办法。第一是靠信徒,信徒在某个地方长年累月地供奉这名神祇,神祇的力量就会自然而然地扩张到那里;第二是靠敕封,在古代,皇帝敕封这名神祇的诏令就代表着官方的承认,这种敕封对神祇有很大好处,不过近百年以来没有过相关的例子。”
其实这两个办法,严格来说都不是在移动封域,而是在扩大封域、增强鬼神的力量。要把虚无缥缈的封域整个搬走,嗯……反正他们这些普通修行者大概是做不到的。
对面的洛疑星似乎和旁边的人嘀咕了几句,随后语气无奈:“没有什么可行性高的办法吗?现在我上哪儿去找信徒啊,也不可能找个皇帝啊!”
“……我师父说,如果只是为了离开庙宇、获得自由的话,还有一种办法。”安暮空顿了顿,“放弃土地神的身份。”
在九州各地所崇奉的千百种神祇里,有不少只是出于世人的想象、建构,也有不少是真实存在的。而在真实存在的神祇里,绝大多数都非生而为神,而是生而为人、死后受人崇奉,这才成了鬼神。至少在九州古代,绝大多数的城隍、土地,乃至名气极大的梓童、天妃……均是如此。
既然本是鬼魂、受人香火才成了神祇,自然也可以放弃神的身份,重新变回鬼,这样当然也不会再受封域的拘束,然而也会随之失去神祇的力量、寿命,要是运气好,撞上个大机缘,还能修行成鬼仙,再逍遥百年,运气不好嘛,在天地间飘几天,就该魂归天地了。有得必有失喽。
洛疑星似乎陷入了思考,好一会儿才道:“……我得问问他的意见。”
“嗯。有问题就再打给我,或者直接问我师父也行,我把他电话和北极狐账号发给你。”在这种严肃问题上,安暮空还是很认真的。
洛疑星刚按灭手机屏幕,段庭霜的声音已经响起:“行复不能放弃土地神的身份。”
“为什么?”洛疑星疑惑地看看段庭霜,又看向供桌上的神像。从他决定帮行复离开这儿时起,他俩就重新回到庙里,还帮行复续上了香烛,因此刚才他和安暮空的对话,行复应该也都听到了。
“他不是严格意义上的‘鬼神’,他也不是从鬼魂变成神的。”段庭霜也看着神像,“所以他也没有生前的记忆。从来都没有‘生’,谈何‘生前’?”
“是的。”行复的声音带着点苦涩:“从我有记忆起,我就待在这里了。我的直觉告诉我,如果离开神像,我大概会在非常短的时间内消失吧。但是……”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才再次出声:“我已经厌倦待在这里了。如果可以看看外面的世界的话,即使只能看一小会儿……”
他又不说话了。
“可以……给我点时间,让我想想吗?”
*
“我是想帮他,可不是想让他消失啊。”洛疑星坐在那棵大枫树一根粗壮的枝丫上,郁闷地撑着脸,“早知道会这样的话,我就不提什么‘带他离开’的事了。”
“无论是去是留,这都是他自己的意愿,你只是让他多了一个选择而已。”段庭霜半仰着头看了眼坐在枫叶里的青年,随后又将目光投向了庙宇里,“何况就算留在这里,也待不了多久了,这附近很繁华,或许要不了几年,这座庙就会被推平的。”
也就是说,如果现在不离开,过几年也会面临庙宇被推平、无处容身的境地。唔,说不定还没等到庙被推平,长期缺少香火供奉的行复已经先虚弱到死掉了……
“还以为神祇会很威风呢。”他晃荡着小腿,皮肤蹭到枫叶,微微冰凉,“怎么混得还不如普通人类啊。”
“现在已经没有供奉鬼神的土壤了。”段庭霜说,“大家就算拜神也是去找那些名气大的神祇,谁会拜行复啊。”
这么一想行复实在有点可怜,从一开始就被困在庙里,出也出不来,也没人说话,这几年连供奉他的人都没了……一片枫叶落到洛疑星头顶,他把它取下来放到手心,“呼”地吹出去,看着它飘飘扬扬落在小庙门口,突然又想到一个问题:
“说起来,行复究竟是什么?”
“……你指的是哪一方面?”
“你不是说他不是鬼魂吗?那,最开始的他,究竟是什么?总不能是神像自己生出了意识吧?”
“……谁知道呢。”
就连行复自己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他是一道寄宿在神像中的意识,可他的本体、他的来处,是什么样的呢?也许只是高原上、山峦间的一声回响吧。这道回响、这虚无缥缈的存在,机缘巧合之下和神像结合在一起,就成了行复。
不,那时候他还不是“行复”,只是一道无名的意识而已。他这个名字,是怎么来的来着?
他沿着漫长却又乏味的记忆往前回溯,一直回溯到最初的那个晚上。那时候的小庙和现在差别不大,仍是土里土气的样子,只是在庙祝老婆婆的打理下干净整洁。昏黄的灯泡一闪一闪,庙祝老婆婆刚刚送走一位给女儿求事业顺利的老人,随后她自己也燃起几根线香,跪在跪垫上念着行复听不明白的祷词,大意似乎是保佑孙子学有所成。在小庙的角落里,一名少年人正借着灯光读书,后来行复知道,那是一首很有名的古诗:
“行行复行行,与君生别离……”
少年读上几遍,合上书,磕磕巴巴地背两句,又翻开书。于是他也跟着记住了这首诗,并将诗的第一句作为他的名字。然而好笑的是,他从未远行过哪怕一步,自始至终都被困在这座庙宇里,庙祝老婆婆说的农家景象,少年谈起的学校见闻,段庭霜随口提及的都市情景,云疏所说的自然风光……他都未曾见过。
供桌上的线香又快燃尽了。行复又扫视了一遍他这狭小的幽暗的封域。
于是他下定了决心。
*
“只要烧掉这个就行。”
洛疑星拆开快递包裹,里面是里三层外三层裹着的一张符纸,是安暮空连夜寄给他的,据说是可以驱神役鬼的符箓,很厉害,安暮空也画不出来,这张还是席玉川送的。
不过洛疑星现在拿这个可不是为了驱役行复,而是为了把行复从神像里剥离出来。烧掉符箓的目的正在于此,要是不烧,行复就被拘禁在符箓里了,不仅没有自由,反而会因为虚弱迅速消亡。
“你确定要这样吗?”即使已经将符箓拿在手里,洛疑星还是再问了一遍,“也许再等些时间,我们就能找到更好的帮你的办法……”
“不用这么费心。”行复的声音带着笑意,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我早就厌烦待在这儿了。云疏走了,等你们也离开这里,我就又是单独一个了,那样的日子,我不想再多过哪怕一天。”
即使他离开神像后就会迅速消亡,但哪怕只有半天,只有一炷香时间,他也想亲眼看看这个世界,这个对他而言始终只存在于他人言语中的世界。亲身体验世界的瞬间,远远胜过在幽寂庙宇里的许多年。
“……”脸庞还显得稚嫩的青年直视着他的神像,手中的那张符箓已经接近烛火,“那么,我开始了?”
“嗯。”
昨天夜里,他已经和这座小庙告过别。他最后一次去数老枫树的叶子,观察地砖的裂痕、墙壁的污迹……在过去许多年里只是为了度过漫长乏味时间的无奈之举,眼下却因为“大限将至”,而意外地蒙上一层温情的色彩。现在,已经没什么可留恋的了。
符箓燃起火光的瞬间,这栋小庙里似乎也凭空刮起了大风,烛火疯狂地摇曳着,几近熄灭,但始终存有一点火焰,线香上升起的烟雾散乱一团,又在下一瞬间被风吹得无影无踪。
洛疑星仍然直直地看着供桌上的神像。他和段庭霜都没法想象行复被剥离出他赖以生存的神像,会是什么样的痛楚,但可以确定的是,笼罩着小庙的封域,正在快速消散。当符箓化成点点带着火星的灰烬、轻飘飘落在地上时,一道虚幻得几近于无、完全看不清面孔的虚影出现在供桌上。
这并不是行复的“本体”,只是这缕意识在神像中受香火供奉多年而诞生的形体,一旦这些香火散去,行复也将不复存在。
“谢谢。”虚影向他们俩道谢,声音带着虚弱的笑意,“我得快点出去才行,时间很宝贵呢。”
洛疑星和段庭霜默不作声地让开路。行复来到庙门处时,又回过头,仍是笑着的:
“对了,等你们找到害死云疏的罪魁祸首,记得烧柱香告诉我哦。”
这样,他一步跨出庙门,阳光和风便同时落在他身上,原本虚幻的形体便轻飘飘地浮起来。第一眼,他看到那棵自他诞生起便站立在这里的老枫树,它那苍黄和鲜红的叶子正在风中摇动,发出“沙沙”的窸窣声响;第二眼,他看到那么高远、那么澄澈,仿佛能包容一切的苍茫的天穹,于是在风温和的托举下,他向高处而去。
洛疑星和段庭霜站在庙门口,安静地望着天空,直到供桌上香炉里的线香又一次燃尽了。风忽然大了起来,枫树苍黄和鲜红的叶子摇曳、舞动着,漫天都是,如同一只只自由的蝶。
他们熄灭了供桌上的烛火,收拾好一切,最后望了一眼那已毫无奇异特质的神像,走出庙门。
于是他们便离开了殊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