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阳光很好。

洛疑星做完笔录出来时，正好看见挂在他视野远处的一栋高楼正上方的太阳，光线灼目，他微微眯了下眼睛，低下头，余光瞥见了正在一边座椅上等他的安暮空。没看到白优昙的身影，大概还在做笔录。

老实说，他现在脑袋还有些恍惚。昨天实在发生太多事了，以至于明明只是过了一夜，他却觉得好些事已经发生很久了，跟警察叙述事件过程时往往他自己都反应不过来。

他坐到安暮空旁边。后者也不客气，顺手就把怀里的包塞给他：“帮我拿着。太平一直在叨叨，说我虐待它，你肯定会照顾它。给你了。”

“喔。”洛疑星有点懵地接过包，拉开拉链看了眼，厚厚一沓《太平广记》还躺在里面，最顶上贴着符。昨天进入仓库之前，为了防止太平聒噪误事，安暮空封住了它的声音，今早揭开后太平抱怨个不停，他们忙着焚烧那张小熊猫皮毛再做超度，没时间管它，安暮空干脆又让它彻底闭嘴。

老实说，他不是很能理解太平，明明完全没有武力优势，一旦惹毛了安暮空就会被镇压，即使如此，还锲而不舍地可劲扯淡，图个啥？

“嗯，我在警局，”安暮空接了个电话，听语气，对面大概是席玉川，“只是做个笔录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知道对面说了什么，安暮空停了停，似乎松了口气：“已经告诉滇州道教协会了？那就行……要编瞎话解释现场的状况很麻烦，我做笔录的时候警察看我的眼神一直不对劲，差点被当成同伙……”

洛疑星眨巴眨巴眼，悄摸摸脑袋凑过去一点，偷听。隐约能听见席玉川的笑声：“什么嘛，这不是挺害怕的吗？真不要为师去接你？”

“才没有！”安暮空斩钉截铁回了一句，“嗖”地挂断了电话，转头看他。洛疑星没来得及缩回脑袋，他动了动耳朵，一脸无辜：

“我什么都没听到喔。”

安暮空当然不信这种鬼话，只是还没等他说什么，白优昙的身影就出现在视野内。

“因为我不是九州人。”她简单解释了一下这么晚才出来的原因，“所以被问了不少问题。”

——老实说，洛疑星都差点忘了白优昙是他昨天中午刚认识的外国人。一起经历了不少事，莫名觉得彼此间已经很熟悉了。

不过他眼下关心的不是这个，而是警方接手这件案子的后续。他们之前就商量好，在做笔录的过程中尽量打听一下警方调查的情况，眼下三人凑在一起各自分享了解到的情况，大致拼出了一张还算完整的拼图：

以李贡杰为首的盗猎团伙长期活动在横波山附近，主要成员就是相信李贡杰、跟着他挣钱的村民，活动包括但不限于捕猎中小型野生动物、从其他猎人手中收购野生动物，再通过李贡杰的渠道卖往全国各地。关于李贡杰的渠道，或者说“人脉”，警方正准备全力调查，力争以李贡杰为引子，连带着揪出整个盗猎网络。

这也就看在他们是举报整个案子的人，外加小县城的相关规章管理不太严格，警察们也比较随性亲民，不然是不会跟他们几个说这么多的。

“哦对了，关于昨晚没能拦住的那名妖类，”白优昙补充，“已经确认他的名字叫杜明疆，警方昨晚没找到他，关于他的信息还在进一步搜索，但是可以确认他是李贡杰贩卖野生动物的重要渠道，李贡杰手上的大批野生动物通过他流往滇池。”

“……！”洛疑星警觉地一抬头。

又是滇池。他几乎瞬间就想到了万生繁育基地。遂久市室内动物园、横波山的盗猎者……似乎有一张巨大的蛛网笼罩着滇州，滇池就是它的中心。谁知道眼下的这些事会不会也与万生基地有关呢？说不定万生基地就是那只蜘蛛。

“怎么了？”白优昙注意到他的反应，略有些疑惑。

他们已经离开了警局，在县城的街道上有些漫无目的地行走。洛疑星也不隐瞒：“我前些天就在滇池追查一个盗猎组织，只是一直没找到线索，听说横波山附近也有盗猎者后才跑过来碰运气。”

一旁的安暮空扬了下眉毛：“我还以为你在滇池就只是在庙里混吃混住。”

放到前几天，洛疑星非得怼安暮空几句，但也不知道是不是变熟了，他能听出安暮空语气中的玩笑意味，因此并未炸毛，只是没好气地回复：“才不是！”

“滇池啊……”白优昙若有所思的样子，并未关注他俩的斗嘴，“也许我也应该去一趟滇池？”

“调查盗猎组织吗？”洛疑星立刻举手作欢迎状，“可以啊，刚好那个组织也涉嫌贩卖小熊猫，NRPP正好可以帮忙！”

安暮空想的比洛疑星更多，他略带疑惑地看着这名据称是从尼婆罗来到九州的妖类少女：“容我问一句，你只是为了小熊猫盗猎的事情才来到九州的吗？”

所以才奔波在存在盗猎活动的地区？这似乎……不太具有说服力啊，虽说白优昙是NRPP的成员，但毕竟年纪很轻，又是妖类，妖类热衷于反盗猎事业……他瞥了眼洛疑星。有洛疑星一个已经很神奇了，接连碰上两个，完全是小概率事件。

——倒也不能怪安暮空多心，这算是“职业习惯”。想想他上个月还为“偷渡入境”和“间谍”的原因追着林忧泽到处跑，眼下有所怀疑，再正常不过。昨天三人合作，他没来得及多想，现在许多疑问都涌上心头。

“算是其中一个原因吧。”白优昙笑笑，她总是表现得很平静，即使现在安暮空似乎在怀疑她，“主要是为了增长见识。我的老师不建议我只局限在某个地方，让我四处走走，丰富阅历。我又是NRPP的成员，干脆就借着保护小熊猫的事情到处跑。”

“这样。”安暮空没有再追问，尽管白优昙的话牵扯出更多事，比如那位“老师”是什么人……不过追问这些就显得太没礼貌了，再说白优昙也没干什么错事，按照师父的告诫，他何必追究呢？

洛疑星没注意两人的交锋，他的注意力因为路边的一所小学而转移了。眼下快到中午了，校园里有学生在上体育课，书包就丢在旁边，大概是等着一下课就背上书包冲出来。他又联想到村寨里的孩子，他跟警察打听过，李贡杰等人的量刑要按照具体调查后的盗猎情况来决定，但作为主谋的李贡杰大概不会低于十年，其他同伙少说也得三五年。这些人的家，在这些年里会发生什么呢？

“打住打住，先别绕圈了。”正出神时，安暮空停住脚步，“先商量出一个目的地好吗？已经在这附近转了两圈了！”

洛疑星迅速回过神，他抬头看了看高高的日头：“一起吃午饭吧！”

他们昨天在山里吃得草率，今早忙着赶去做笔录，也只在早餐摊上草草解决了一下，是该好好填饱肚子的时候了！

*

说是“好好填饱肚子”，小县城其实也没啥奢侈高端的（当然他们仨也吃不起），最后找了个蜀菜馆，在洛疑星的强烈抗议下安暮空这个蜀州人不得不顺从其他人的口味，没点什么辣到喷火的菜。不过话又说回来，安暮空其实也不是什么很能吃辣的人，他从小在宫观长大，饮食以清淡为主，后来迈入修行门槛后才跟着席玉川到处吃喝。

吃过饭白优昙就离开了，说是想去救助站看看被接收的动物们，如果可以的话还可以搭把手帮忙照顾。洛疑星也想去，可惜救助站很远——这个救助站可不隶属这个小县城，而是横波山附近整片保护区的机构——一来一回要花很久，而安暮空好容易才抢到明天的动车票（国庆假期的票实在紧俏），他还得回去呢。

于是便只好就此分别，不过日后会在滇池再见面吧。他这样想着，和安暮空回了酒店。老实说挺不划算的，毕竟昨晚他们没回来休息，但房费照扣不误……

趁着安暮空给宗门写任务报告，他也给师父打电话报了平安。闲着没事，他还借了安暮空的纸笔，在废弃的符纸上写佛经，想试试自己能不能画符——毕竟看安暮空用符箓的样子，实在很方便——结果当然是失败，不过也不意外就是了。

废弃符纸不多，他还顺便解放了已经被禁言许久的太平，拿禁言符练手。聒噪的书妖一反常态的安静，在安暮空没注意的时候神神秘秘地让他找个僻静地方，他们单独谈话。

“咳咳。”酒店走廊，太平煞有其事地清清嗓子——尽管它根本没有这个部位，“我决定授予你一项光荣的任务：抄我。”

“……？”如果疑问能具现化，那么洛疑星现在一定满脸问号。

“如你所见，我的本体已经很旧了，安暮空那小子又不尊老，成天把我乱丢，”太平又恢复了喋喋不休的本性，“这样下去我迟早散架死翘翘，必须换个新的身体。我看你写的字就很不错，来吧，帮我抄写一份新的载体！”

“……”洛疑星默然，感情是看上了他的字？也对，安暮空大概是因为要画符，连带着写字也有点鬼画符的意思，那份宗门报告的字迹就令人不敢恭维，他自己则是在师父的要求下经常抄经文练字……

他掂量了一下手里这一沓手抄本，看看这惊人的厚度，想翻白眼。要是太平的本体只是一篇古文、一页佛经，他也就咬咬牙做了这份功德，可是一整本《太平广记》……他默默取出手机搜了下，全书共五百卷……

五百卷！他会累死的！

“拒绝。”他很干脆利落，“我可以去书店买本《太平广记》给你。”

太平换成威胁的语气：“你之前答应说要听我调遣的！”

洛疑星想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前天偷翻了安暮空的包，为了不让太平告密，他俩达成了协议。但是，太平未免有些太过分了，告密和抄五百卷书……这对砝码在天平上的差距可太大了！

“拒绝。”

“你不怕我告诉安暮空你做的事吗？”

如果换成前天，那洛疑星可能还真有些犹豫，但现在嘛……洛疑星自认为，他和安暮空的关系已经没那么糟糕了吧？告密就告密呗！不，与其让太平告密，不如他自己直接坦诚相告，承认错误可是美德！

眼看着洛疑星径直带着它回了房间，太平傻眼了。其实正如安暮空所说，它并不擅长和人交涉（尽管它往往装得老气横秋），这也不能怪它，让一个在书架上吃灰百年的书妖社交，不是难为妖么？现在，它只能寄希望于安暮空听到洛疑星的恶劣行为后会怒气冲冲指责洛疑星，这样它才能嘲笑洛疑星，看吧，不听我的调遣，这就是下场。

“……就是这样。”

太平能感受到，洛疑星自己其实也是有点紧张的。

正在写报告的少年停下笔，转头看了他俩一会儿，扬起眉毛：“就这样？”

太平有种不祥的预感，但听到安暮空的下一句后又振奋起来：“把你的包给我。”

洛疑星的语气有些警惕和不情愿：“干吗？”

安暮空面无表情地伸着手。太平在心里使劲喝彩，小子有前途！

洛疑星最终还是不大乐意地把他的包递给安暮空。只见安暮空毫不客气地拽开拉链，探头看了一眼，就又塞给洛疑星：“好了，我们扯平了。”

“……”如果太平有表情，它一定会五官扭曲地大喊出“就这？！”

可惜它没有。可怜的书妖只好在一旁装死，哀悼自己新生计划的频频受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