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张照片拍摄于闻煦的11岁生日前三天,这是他人生中得到的第八个钢琴比赛的银奖。
小时候的事很多都模糊了,不过也可能是因为这件事实在丢脸的让闻煦不想回忆。
总之,闻煦只是依稀记得捧起奖杯的那一刻,自己心肝脾肺肾似乎都碎了一遍。
痛,太痛了。
这要命的该死的丑陋的第八个银奖杯,就像是白雪公主的魔镜。
闻煦每次低头,看见奖杯上倒映出自己那张瘪着嘴的脸,就仿佛有一道声音在自己耳边说:万年老二万年老二万年老二…
嘴角越来越向下,恍惚间明明知道在台上哭是件多么丢人的事,但谁料不小心一转头,看到自己旁边是个金光闪闪的奖杯之后…
山林遇火星,那股委屈的情绪猛地蹭了上来。
领奖台上突然爆发“哇”的一声,全场寂静。
闻煦还是忍不住哭了。
闻煦当时并不知道自己哭得有多丑,也不管旁边那个万年第一表情有多惊恐。
闻煦只是觉得天都要塌了,在什么地方都顺风顺水,拿第一拿到手软的小少爷,终于体会到了绝望的滋味。
从4岁到现在,这么多次比赛,闻煦还是拿奖拿到手软,不过这个奖变成了银奖。
一股荒凉油然而生,闻煦的哭声瞬间更大了。
闻煦哭得好像没有明天,台上的大人们虽然莫名其妙,但反应过来后都在安慰他,只不过事与愿违。
眼见闻煦的眼泪越流越多,工作人员只好过来求助他的父母。
结果到地一看——
台下的张玉桐已经笑的趴在了闻载肩膀上,手里还是尽职尽责的拿着相机,记录下自己儿子“光辉一刻”。
是的,张雨桐,他的母亲,一个总是温柔微笑,但其实有些小小的恶趣味的女人。
明明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还是要在照片背后的留言里,用“忍不住”为自己挽尊。
还有那个扶着张玉桐,印象中高大沉稳的身影。
他也在笑,只是很克制,并且发现自己的笑容被闻煦捕捉到的一瞬间,男人立马换上了熟悉的冷脸,每一处棱角仿佛都在说:我是个没有感情的严父。
这是他的父亲,闻载,一个让他害怕又仰慕,总是把细致的关爱藏在面无表情里的男人。
这两个人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人,但现在,他们都不在他身边了。
回忆结束。
闻煦靠在沙发侧边,把手里的照片高高举起。
那段小字被他翻来覆去看了无数遍,但总是看不够。
这一次,闻煦又逐字逐句看了很多遍,才小心翼翼的放回了盒子里。
轻飘飘的相片落到盒底,暗乎乎的一点也看不清。
闻煦立马松了力气,用力向后一倒。五光十色的霓虹灯透过纱帘,偶尔打在闻煦脸上,照清晦涩不明的表情。
在他的身旁,冷灰色沙发上铺满了过往旧照,像一条长河,记录着男孩长大的每个瞬间。
从蹒跚学步,到第一次上幼儿园,再到拿到人生中第一座奖杯…
照片里的主角大多只有闻煦自己,但每一张都有父母陪伴的身影。
他们或许在不远处敞开怀抱等待闻煦一步步走来;在幼儿园班门前看到闻煦擦干眼泪才安心离去;又或许在台下捧着鲜花,满眼骄傲的看着台上的他。
每张照片的背后都会写下几句话,企图用图像以外的东西记录下那一刻瞬间,爱意藏在这些照片中,藏在时间里。
而这些隐晦的爱,在闻煦十一岁后的照片中戛然而止。
十一岁之后的照片数量骤减,只剩零星几张“全家福”。
闻煦的个子随着时间推移长了又长,身边的人却只剩自己。
从一开始的局促,到最后一张,那是十七岁的闻煦,孤独又冷静的看着镜头。
他已经习惯一个人拍全家福了。
滴答一声,门被人打开。
李白把从超市采办的两大袋东西放在餐桌上,一扭头,闻煦手里明晃晃的烟落入了他的眼里。
李白皱眉:“你不是不抽了吗?”
闻煦手上的动作一顿,随即把烟按进了烟灰缸:“偶尔。”
初中最难熬的两年,闻煦学会了抽烟。
但他没有烟瘾,只是在情绪极差时才会抽两根。
但李白还是觉得不好:“少抽点烟,你才多大。”
“我早成年了。”
闻煦盯着照片出神:“你忘了,我休学过两年。”
李白这时候才反应过来:“…时间过得也太快了,总觉得刚认识你不久,那时候你才…十一岁。”
说到十一岁时,李白突然想到什么,语气低沉下来。
“你姑姑。”
李白欲言又止几番,最后却什么也没说。
但闻煦知道他没说出口的话。
他摇头嗤笑,手不经意往后一翻,离他最近得一张全家福掉进了他的怀中。
那是闻煦小时候拍下的,一家三口的笑容被衣服的阴影笼罩,最后隐入一片黑暗。
生日成了父母的祭日,失去双亲的小孩一个人留在异国他乡,所谓的亲人像是野犬张开了血盆大口,不复往日慈眉善目,盯着遗产的眼睛里满是贪婪的绿光。
一切虚幻终究被风吹散,来自丛林的荆棘露出了它的獠牙。
遗憾,憎恶,悔恨。
被保护在象牙塔的小孩第一次和世界面对面,他无不绝望的发现——
原来世界是这样的。
所谓的亲人朋友,打着‘为你好’的旗号,为了钱挤破脑袋,却没有一个人在乎他的死活。
甚至在发现自己分不到一杯羹时,将无处可发的恶意对准了刚刚失去双亲的小孩。
十一岁前的闻煦不知世间疾苦为何物,十一岁后的闻煦吃一顿饭都要看人眼色。
李白在曼彻斯特的街头遇到了逃跑出来的闻煦,用一块的牛角面包换来了闻煦的接纳与感激,尽管那块面包还没吃完,闻煦就被保镖带回了闻家。
但因为这块面包,直到现在,李白也是唯一一个能让闻煦听话的人。
姑姑?
这几年的针锋相对早让闻煦能冷眼旁观过往的仇恨,但姑姑这两个字,他真叫不出口。
“其实想想,她不把我送去国学社还能怎么办?”
闻煦不咸不淡,像是在说和自己没有干系的事:“不把我送走,她怎么光明正大入主集团。”
失去父母的第二年,闻煦被他的姑姑闻枫强行送进了一所名叫‘国学社’的教育机构。
这家打着‘国学经典’名义,宣扬所谓传统美德,仁义礼智信,听着好听,背地里不知道藏了多少见不得人的东西。
李白对这个机构的事所知不多,闻煦也不愿意告诉他。
总之等他再见闻煦时,小孩学了一身坏毛病。
抽烟、打架样样不落,个子长高了,人却比刚见到那会儿更加瘦削沉默。
但这不是闻枫会考虑的事情,她想要的都得到了,以杀死一个青年的灵魂为注。
闻煦无意告诉李白国学社究竟是什么,也无意告诉他在国学社的两年里,他受过多少次电击,在他身上打断了多少根棍子。
但不说也改变不了闻煦这些年很苦的事实,尤其是在国学社的那两年。
尽管被接回家后闻枫碍于名声,物质上对闻煦从不设限,但谁都知道那不过是逢场作戏。
闻家真正的核心,悟林,闻枫从来没想让闻煦接触。
而等大家把那些事,连带着闻煦这个人忘干净后,闻枫随时可以让他失去一切。
说到底,闻煦还是孤零零一个人,什么也没有。
“…”
想的越多,李白就越无力。
自从他来到中国重逢闻煦,这些年的相处,李白早就把他当成自己弟弟看待。
闻煦处境难堪,他自己不在乎,李白看着却担心。
所以那天在走廊上,气急的李白才会痛骂闻煦。
他想骂醒他,他想告诉闻煦,这世界上有这么多人希望你好,你应该对得起这份期望。
但那天顾渺走进教室后,一直低头不语的闻煦终于抬起头。
他看着李白恨其不争的眼神,平静无波的说出了心里话。
“自暴自弃也是我自己选的路。”
“别对我抱有期望了。”
这个世界上对闻煦最好的人,是他的父母,
但他们死了,那场车祸中活下来的只有闻煦。
闻煦被两位至亲紧紧护在怀里,他亲眼看到了他们死亡的惨状。温热的血液从眼前落下时,他不过才十一岁。
被送进国学社,那种暗无天日的生活,他过了两年。
青春最好的几年,最应该无忧无虑的几年,闻煦的三观被打破,性格被重塑。
李白总觉得自己能理解闻煦,不止是他。
闻煦知道他们是为自己好,但他不想接受这样的好意。
没人和他有相同经历,又怎么能劝他回头是岸。
客厅一时间沉默下来,智能语音准点报时声响了。
闻煦还是一动不动,李白看着他叹气:“昨天郑叔给我打电话,说联系不上你。”
李白口里的郑叔全名郑冠海,是闻煦父亲的老友,也是集团里所剩不多的老人。
当初闻父去世,郑冠海是唯一一个冒着压力,极力维护闻煦的人。
当初闻煦被闻枫送走时没有透露风声,只是说把人送到国外。
但郑冠海敏锐察觉到不对劲,一直在暗暗调查。后来国学社消失,闻煦重回闻家,也有郑冠海的帮助。
这些年他身体不好,一直想让闻煦回到江州,既是作为长辈的担忧,更重要的,是不愿老友的心血落入闻枫手里。
李白说:“悟林是你父亲一手创办的,他现在去世了,它现在是你的东西。”
“没什么是我的东西。”
闻煦脑袋昏昏沉沉,从烟盒里拿出最后一根烟点燃。
小时候闻煦就清楚,只有在意的、拥有的,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
但。
“我所有,在乎的,珍惜的。”
“…全他妈没了。”
他反复而麻木的陈述着事实:“没了,早烧干净了。”
闻载夫妇去世的那天,在车上,闻载看着还是闷闷不乐的闻煦,实在恨不成钢,把人好好数落了一顿。
张玉桐当场就打断了他的话,想去安慰自己的乖儿子。
但奈何那天闻煦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窘态实在难以忘却,张玉桐憋笑憋得脸都微微扭曲,忍了忍,拍拍闻煦对他说:“咱们下次再努力,肯定能行。”
然后转头过去看闻载:“你昨天可不是这么和我说的,就不知道跟你儿子说几句心里话啊。”
被人拆穿,闻载有些不自在。
奈何张玉桐一而再再而三的催促,闻载清了清嗓子,说道:“你…”
一声巨响,没有下文了。
闻煦至今想起那一幕,骨子里都会不自觉的开始战栗、颤抖。心跳猛地加速,呼吸不畅,好像下一秒就要喘不过气。
金色的奖杯成了不可得的梦魇,闻载没说尽的话语让闻煦在无数个深夜中惊醒,然后整宿整宿睡不着。
每当这个时候,闻煦都会想,爸爸没说完的话究竟是什么。
是一如既往的“不要骄傲”。
还是他终于愿意脱下那张严父的面具,真心实意的对自己说一句“你做的很好”。
但已经没有人能告诉他这个问题的答案究竟是什么,也再不会有人忍着笑安慰自己,告诉他“下次一定能赢”。
每个人活着都需要一个支点。
有了支点,人活着就有希望,燃烧自己是为了痛快鲜活的享受生命。
而没有支撑点的人只是踽踽独行在世界上,浑浑噩噩,活一天是一天。
被太阳遗忘的向日葵结不出花,腐烂才是最终归宿。
十七岁的闻煦是那朵正在腐烂的向日葵。
十七岁的顾渺早上7点被闹钟吵醒,脑子里除了困意什么也没有。
哦,不,还有早上那杯无法入嘴的苦瓜汁。
“这东西很好,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