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善堂里,主座上崔氏看着卫翕,眼眸微颤。
“三郎。真是瘦了不少。”长春走近细看他,一别近三年,记忆里的人似乎变了许多,却一时找不出哪里变了,叫人徒生伤感。战乱如此频繁,哪有这些年好耽搁。她眼里盈了泪,既有对他的想念,也有替崔氏的叹惋。
“快坐下,快坐下。”
扶光上前行礼,叫她怔愣一瞬忙扭头去看崔氏。崔氏站起来回礼,低垂着眉眼。
阿迦不明白。“怎么大夫人给夫人行礼呢?”话还没说完,叫崔道恒轻轻捂了嘴巴。
晚膳用的安静,两个孩子都拘束起来。阿迦左右看看,牵着崔道恒的袖子,心里莫名就怵,后来话都不敢说。
结束后众人离开,卫翕留下。
膳食撤下去,两相有些沉默,卫翕吃一口茶道:“千乘之事我去信,母亲可有收到?”
“我知晓了。”
“我派人送他们去灵武,是想着母亲在,好安置他们。”
“有你魏大兄在,有何好担心的。你不愿见我来?我来了叫你心里不痛快了。”
“儿不敢。”
崔氏深吸口气,转了话题道:“阿恒我问了他,幸好他没叫吓着。崔绍你是怎么安排的?”
“儿叫他自己死了干净,写了罪己书,仍是葬在族墓中。此事陛下业已知晓,我将郦晟交予天使,与郦靖远剥离干净,不至生出口舌来。”
“你算计的很好,全不用我来操心,可是那秦国夫人,你为了他得罪陛下,此事要如何挽回。你信上说的好听,是被人陷害,可我今日一观,这府中上下你与她显是贤伉俪。”
“母亲。”卫翕有些头疼。
“你不用与我辩解。我只告诉你,这女子你信上如何说的,我便如何待她。你与她绝做不了夫妻。”
“你明知我心中记挂你婚事,不求你一定按我的心意挑选,不,你便是从来都没听过。”她冷嘲一声,撇开脸去。”这样的女子与你不是良配。你也不必担心我会为难她。这府上我看她权威甚重,我算什么,不过是不得儿子喜爱的母亲,担心,厚着脸皮要赶来看罢了。”
“母亲,我不是孩子,能自己做决定。”
“是啊,我忘了你如今是幽州节度使,在外征伐,早将灵武的母亲抛之脑后。”
这话说的重了,叫长春蹙眉,恨不得就上去劝。
“我带了杨二娘过来。”
“她若想在幽州寻个好人家,我会给她留意。”
“怎么?你说你不过是怜惜萧氏?如今变了?”
“无论有没有萧氏,我都无意娶她。我以为母亲明白。”
崔氏攥着杯盏,要将自己那股火压下去。“好,你不愿娶她。那其他女郎呢,我叫你择一人,你答不答应?”
卫翕沉默。“儿与萧氏阴差阳错,如今既娶了她,便与她好好一处。”
“你被她勾了心神,迷的神魂颠倒。为了她得罪圣上,为了她忤逆我。”
“母亲,她助益我良多,自她来后,幽州局面开阔不少。我操心的事也少了,她并非是......”
杯盏直接扔过来,擦过他额角,摔碎在地上。长春再忍不住,冲进来拦道:“夫人,莫要动怒,三郎与你经年未见,怎好刚见面就叫怒气冲昏了头,你惦记他还来不及。”
“你可听了他刚才说的话,他要与那萧氏一道,他父亲在地下可会安稳?”
“三郎。”长春看见他额角滑下的血,急忙要拿帕子去捂。
卫翕退开道:“母亲旅途劳顿,早些歇息罢。”
他走的快,叫崔氏担忧地望着,却只能看见背影。
长春拿着帕子两相为难。“夫人总是喜欢将话说硬了,三郎就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夫人明明知道,为何每次都要叫他这样。他心里难受,又要提起家主。”
崔氏偏过头去落泪,“我总是不讨他喜欢的。”
卫翕出去碰见杨绾,她定是听见屋里的动静,如今见了他伤,愈发惶恐,拿着帕子想给他。卫翕摆手道不必。他试图将样子缓和下来,不想迁怒她,可到底一时转换不过来,只能离开。
那厢崔道恒惦记自己那锅药,柳娘想着夜了,阿迦毕竟还小,不要叫她累着,便没叫她跟去。她没有睡午觉,又给崔道恒打了一日下手,虽是玩的多,但到底短精神,回来不久便打起瞌睡。
柳娘道:“我见那大夫人对七娘冷淡。”
“那是应当的,我害了他儿子,险些叫丢了性命。若是我,也没有好脸色的。”扶光拍在阿迦身上的手轻缓。
“可......”柳娘想辩。
“嬷嬷别忧心,不过是冷淡些,两相轻松。再说我与使君之事她都知晓,不以婆媳相待不是正好。”
“七娘竟还这样想,我见你和使君分明处得好。”她叫她弄不明白。使君性子极好,待她尽心温柔,既已在一处,为何就不能好好过日子。
“嬷嬷将这心思收回去,他待我好,我记着能报答他的便多做些。他日后自有如花美眷。”扶光说的漫不经心,被阿迦揪起的小眉头逗笑了。这孩子眉毛淡的很,如今就和两颗黑豆蹙在一起似的。
月渡急进来道:“使君来了,额上有伤,我见着流血了。”
柳娘啊了一声,他从三善堂出来,这府上又有谁敢对他动手,定只有崔氏了。她心道真是,怎有这样的母亲,不说疼儿子都来不及,竟还叫打出血来。“七娘,赶紧去看看吧。”
扶光眉心微蹙,慢腾腾将被子给阿迦掖好,不说要走。
“七娘。”
“嬷嬷急什么,能是多大的伤。”
柳娘叫她斥了一句不敢再劝,更有些恼她,对月渡道:“你去屋里拿了药和清水,好生伺候着。”
“嬷嬷放心,青黛已经去了,就是叫我来报个信。”她说到后来声也小了。
如此,扶光又坐了一阵才过去。
卫翕原本没想过来,只是出了三善堂,习惯便往这边走了。
他手上一块帕子,沁了血,幞头摘了,额上一道伤口露出来,是叫瓷片划去,周围肿起一块。原来的血早叫擦了,不过如今又渗了些出来。
跟前桌上就是药膏。
扶光进来都看在眼里。更漏声传来,这夜里无端就静的厉害。
沉默片刻,卫翕道:“义父来信了。”他从怀里拿出来给她。
扶光急忙接过来看。十三娘有孕,大皇子病逝。太后病了,陈氏一族因京郊圈地一事被弹劾,牵连出司空刘直,陛下直接赐死了他。短短几行字,却见波澜不断。
“刘直这便死了?”
“郦家与太后也有深交,这些事都是青州事发之后的事,兴许薛泮查到了什么,陛下借机发作,正要剪其羽翼。刘直树敌不少,想要他死之人又何止一两个。”陛下信任薛泮,或许早想叫他取而代之。
至于太后,陛下厌烦太后行事,与那刘直一样,借着从龙之功,都想压他一头,他心中早是厌恶无比。太后避居,不问朝政。这反而是好事。青雀公主毕竟下嫁的是魏家,干系太深反而不好。陛下受制于孝道,终究对太后要恭敬着。只是十三娘有孕,势必要牵动后宫,若诞下皇子,又会如何。
扶光一时心头乱绪。
卫翕回了前院。苍壁赶紧叫仆人拿了药膏来。“夫人院里没擦么。”他皱着眉,也是没想到他还会出来。
“家主真是,在外头八面玲珑,怎么每次到了大夫人跟前就不会了,犟的很。”卫翕叫他擦的疼,偏开道:“我自己来。”
苍壁忍不住看他几眼。“大夫人毕竟从灵武赶过来,你就不能软着些。”他给他倒了杯水搁在边上。卫翕头疼的很。“不能叫我安静些。”
苍壁嘀咕道:“我是提醒家主,有些话偏得今日说么,好事也变成坏事。”
卫翕再忍不住一脚踹过去。
他躲的快,道:“赵符生还跪在外头呢,使君见不见?还是叫我出去直接抽一顿鞭子。”
卫翕叹口气,道:“叫他滚进来。”
赵符生跪下来,耷拉着眉眼,却是时不时去看他的伤,显得多关心似的。面上表情丰富,叫卫翕想不看见都不行。
他叫他起来。他立马拎着袍子几步过来。“使君啊,哎呦,疼不疼。大夫人怎么舍得的。”
“行了。”卫翕瞪他一眼,他赶紧把嘴捂了。
“我告诉你,以后这种事自己记个醒,别再犯了。”
“使君,我发誓,再不敢犯。”赵符生一手举着,就是。“就是,那府里之后是听谁的呢,这要是意见左了,那我不得.......”管家总是一个的好啊,别到时又叫他难做。
卫翕道:“你以为各个都同你似的蠢。三善堂里母亲会做主,夫人不会插手。外头的事你原先是怎么做的就怎么做,母亲也不会多问。”
“使君放心,我明白,明白。”
卫翕摆手叫他出去,屋里没了人,自己躺在榻上就睡过去了。
赵符生退出去,苍壁就在屋檐下头等他。他晃悠了两下鞭子,叫他上去一个虎扑。
“家主饶了你,你胆子大起来了啊。”
“你且同我说,大夫人是不是不乐见夫人?”
苍壁没答,就看着他。“你自诩聪明,还要问我?”
“那使君不就夹在中间啦。我见大夫人是气狠了的。原先我就想依夫人这身份,大夫人不可能不介怀。偏先前那杨家娘子也是这样,在长安不声不响就叫定了亲,大夫人当时气了好久,幸而有家主劝着。如今家主不在了,使君......”
他叹出一口气,叫苍壁推开。“办好你自己的差,少说些闲话。”
“你心里就不担心?”
“我担心什么。反正你叫记得家主叫你做什么就做什么。”
话是这样说,等人走了,他悄悄进去,拿了被子给卫翕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