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斓和桓影冷战了。自从目睹那个年轻土匪被杀，她再没主动和他说过话。桓影试过逗她说话，把野花插在她发髻上，卫斓直接拔下来扔出窗外。红花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只能默默给两人递水囊。

越往北行，沿途愈发荒芜。村落里十室九空，断壁残垣间，枯树桩上蹲着饿得皮包骨的难民，路边冻僵的尸体横七竖八，惨不忍睹。卫斓把耳坠、玉镯都分给了逃难的人，甚至连绣鞋上的银片都撬下来送人。桓影却只是冷眼旁观，既不阻止，也不施舍。

这日投宿，客栈掌柜端上来的晚餐仅有凉拌红苋菜、炒蕨根和糙米饭。暗红色的苋菜汁把米饭染得斑斑点点。卫斓盯着菜汤里漂浮的红色汁液，心中一紧，突然想起土匪脖子上喷涌的鲜血，喉头猛地一哽。

“呕——”她猛地推开碗筷，冲到墙角，干呕声撕心裂肺。红花连忙拍她后背，递上温水：“是不是受凉了？”

卫斓用袖子擦了擦嘴，眼眶发红：“我没事，只是……看到红色就想起……”话未说完，又是一阵反胃。

此时，桓影端着一片阔树叶走了进来，上面铺着雪白的鱼肉。北方河流干涸，这条小鲫鱼是他顶着刺骨的寒风，在冰冷的河水中守了一个时辰才抓到的。鱼刺都挑得干干净净，肉也被撕成了细丝。

“多少吃点。”他把树叶往卫斓面前推了推。

卫斓却偏过头，不愿理会。

红花连忙接过树叶，打圆场道：“多谢桓大侠，我来喂她吃。”

待桓影转身出去，红花夹起鱼肉，低声劝道：“这鱼怕是他把整条河都翻遍了。”

“你吃吧。”卫斓把碗里的红米饭搅得稀烂，喃喃道，“每救一个人要花许多心血，可杀人却只要动动手指。花，我是不是太矫情了？”

红花握住她发抖的手，轻声道：“斓，现在世道变了，人分为好人和坏人，惩治坏人也是在救治好人。那些土匪作恶多端，他也是为了保护我们。”

“我知道。”卫斓盯着自己那双曾救过无数人的手指，声音里满是无奈，“可为了保护我而杀人，就是我在间接杀人。我是大夫啊……本该救人的手，却沾染了人命……”

门外，桓影背靠土墙，静静听着屋里的对话，握紧了拳头。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三个探路的暗卫骑马赶了回来。自从上次遇袭后，桓影便把探路范围扩大到十里开外，以防不测。

此刻，一个探子正站在土坡下汇报：“前头双槐村全村封路，说是闹了瘟病。绕道白杨岭，得多走三十里。”

卫斓正蹲在溪边洗手，听见这话，猛地起身：“瘟疫具体症状？”

“高烧咳嗽。”探子回道，“今晨看到草席裹了五具尸体抬出村。”

桓影立即转身吩咐：“改道。”然而，他话音未落，卫斓已经冲到跟前，急切道：“我要去双槐村！”

桓影皱眉，语气中带着几分责备：“太危险。”

卫斓却毫不退让，直视着他：“从长沙出来这一路，你杀土匪时眼睛都不眨，现在又要对人命视而不见？你可以不在乎别人的命，但我做不到！那里可能每刻钟都有人在断气，我能救一个是一个。”

桓影一时语塞，卫斓的语气渐渐软了下来：“算我求你……”这是冷战以来，她第一次主动和桓影说话。

桓影伸手想把卫斓耳边的乱发别到耳后，卫斓却立刻侧头躲开。他的手僵在半空，声音沙哑：“你若染病……”

“我是大夫！”卫斓抓起药箱，语气坚定，“我有办法。”

桓影沉默片刻，最终缓缓吐出两个字：“依你。”

卫斓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多谢。”她坚持不让其他人冒险：“我一个人去就行，你们在村外等着。”

桓影却斩钉截铁地说道：“你知道我不会离开你半步。”

“这是瘟疫！多一个人进去就多一分危险！”卫斓急道。

“我的职责是护你周全。”桓影语气不容置疑，手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

卫斓顿时噎住了，巩云容郡主的身份确实需要护卫随行，她只能妥协：“行，但要按我说的做。”

卫斓从药箱中翻出两块棉布做的口罩，自己系好后，又给桓影示范：“蒙住口鼻，绳子挂耳朵上。”接着，她掏出酒囊，往桓影手上倒了些烈酒，吩咐道：“手要这样反复搓洗。”她边说边示范规范的洗手动作，又从包袱里扯出油布，裁成两件罩衣，递给桓影一件，“穿上，遇到突发状况必须听我指挥。”

桓影边系罩衣带子边点头。他知道这病凶险，刚才探子说今早抬出五具尸体时，卫斓的手指明显抖了一下。

马蹄踏入双槐村时，卫斓心如擂鼓。她深知这种高烧咳嗽的病，多半是呼吸道传染病，而自己药箱里只有大蒜素和退热药粉，青霉素尚未研制出来，只能尽力而为。

村口的界碑上结满了蜘蛛网，一片荒芜。几个正在挖坑的村民见到生人，惊慌失措，扔下铁锹便四散奔逃。

卫斓连忙高声喊道：“我们是大夫！”话音刚落，她便看到茅草屋后探出一张蜡黄的小孩脸。

桓影戴着青铜面具，又裹着白布口罩，活脱脱像个索命无常。小孩吓得后退两步，卫斓赶紧隔着五步远蹲下身，柔声道：“别怕，我们是来治病的。”

小孩却突然问道：“你们和刘大夫是一伙的？”

“刘大夫？”卫斓愣住了。

“刘大夫前天就来了！”孩子蜡黄的脸上泛起一丝光彩，“他也用白布蒙着脸，教我们挖石灰坑埋死人。”

小孩指向村中央，说道：“就在晒谷场。”

卫斓心头一松，忙道：“带我去见刘大夫。”

卫斓和桓影跟着小孩往村里走。转过土墙，晒谷场上正围坐十几个村民学做口罩。卫斓远远就认出那个穿青布衫的身影，心跳如雷。刘明义戴着自制棉布口罩，正用烧酒给剪刀消毒。村民们跟着他叠布片，往两层粗布里夹干草灰。

“明义哥！”卫斓刚准备冲过去，桓影突然从背后捂住她的嘴，铁箍般的手臂将她拖进土墙阴影里。

那边，刘明义手里的剪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清脆的声响像利箭一般扎进他的心口。

是卫斓！绝不会错！

他猛地站起来，四处张望，口罩随着急促的呼吸剧烈起伏。可人群里只有咳嗽声和布料撕扯的声音。

一个老妇抬起头，关切地问：“刘大夫，找啥呢？”

“你们继续！”刘明义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人群外围。晒谷场东头在磨药粉，西边在熬药汤，南边屋檐下躺着十几个病患，可唯独没有那个令他魂牵梦萦的身影。

他盯着村口土墙的阴影处，那里只有几捆草垛。从长沙到河南这八百里路，他几乎夜夜梦见卫斓。有时是两人在医馆里切磋医术，有时是雪天共撑一把油纸伞，更多时候是反复回味她缩在自己怀里那一晚……甚至昨夜，他还梦见她笑靥如花，伸手拂去他额头的汗珠，轻声唤他名字，醒来时枕边湿漉漉的，不知是泪还是汗。

刘明义弯腰捡起剪刀，手却止不住地发抖。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把注意力转回工作。可方才那声呼唤实在太过真切，莫不是累出了幻觉？

土墙后，桓影的手掌死死捂住卫斓的口鼻，直到刘明义重新坐下，他才松开钳制。

“别出声。”桓影的呼吸喷在卫斓耳畔，“你现在是巩云容。”

卫斓微微点头，桓影压低声音解释：“看到刘明义身边那几个穿褐色短打的汉子没？”

卫斓定睛细看，才注意到刘明义身后站着四个精壮男人。这些人虽作平民打扮，但腰间鼓起的硬块分明是刀的形状，脚上厚底官靴还沾着新泥。她后背瞬间渗出冷汗：“他们是谁？”

“锦衣卫。”桓影指着领头的方脸汉子，“为首那个叫陆铮，前年护送公主去泰山进香时见过你。”

卫斓浑身一僵。她如今的身份是巩云容郡主，本该在京城深宅之中，若被锦衣卫发现出现在河南疫区，事情可就麻烦了。

“若让他发现郡主私自离京，刘明义也要被牵连问罪。”桓影的声音冷峻而低沉。

卫斓盯着刘明义发青的眼圈，心中满是疑惑：“明义哥怎么会在这？”

“目前还不清楚，我会派人暗中盯着。”桓影语气笃定。

“你能替我送封信吗？”卫斓低声试探。

桓影沉默片刻：“他们十二时辰轮班盯守，送信风险太大。”

“你可是暗卫统领！”卫斓转头瞪他，“夜里潜进去。”

桓影无奈道：“等到了京城，我自有办法让你见他。”

卫斓咬了咬嘴唇，虽然心中不甘，但也明白眼下形势复杂，只能暂时按捺住冲动。她远远望着刘明义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最终叹了口气：“走吧，先离开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