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剖陈子安遗体引发的风波平息后，惠民医学堂重新开课了。卫斓走在街上时，总有人在她背后小声议论，还有人当面指指点点。她自己倒不在乎名声，就怕连累学堂。
张文远为平息事态，暂停了卫斓和刘明义的课程，让他们先散散心，休息休息。
停课第三天傍晚，卫斓蹲在医馆药房整理桑皮线。夕阳从窗户斜照进来，把刘明义的白衣染成暖金色。他正踩着木梯整理顶层药柜，衣袖滑下来露出结实的小臂。
“明义哥，”卫斓突然抬头，眼神里带着几分困惑，“你可是正经儒医出身，真觉得剖开人肚子是对的吗？”
刘明义两步跨下木梯，背靠药柜：“《黄帝内经》里写过‘外可度量切循而得之’，老祖宗早想摸清人体结构，只是缺趁手工具。”他指尖沾着当归碎屑，随手抹在帕子上，“就像这次尸检，虽然闹出风波，但让大伙知道陈子安是胃穿孔死的，这就是真相的力量。”
卫斓低头继续把桑皮线绕成团，轻声嘟囔：“那些儒生搬出《孝经》……”
“他们没读懂书。”刘明义突然蹲下来，与她平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当年孔夫子说这话，是劝人莫要自残，可不是让人病死也不开刀。”
他抽走卫斓手里缠乱的线团，三两下就理成一个整齐的线圈，递给卫斓，微微一笑，“这才是读书的真义。”
卫斓转身时，鼻尖不经意擦过他衣襟，她后退半步：“可如今人人都拿这话堵我。”
刘明义突然握住她的手腕，三指轻轻搭在脉门上：“若此刻你腹中有痈疽，我是该守着‘身体发肤’任你疼死，还是该像华佗那样剖腹去疾？”他的掌心温度透过衣袖传来，烫得卫斓忘了抽手。
“自然是治病要紧！”卫斓抬头，目光撞进他含笑的眸子，这才发现两人近得几乎能数清彼此的睫毛。
“这便是了。”刘明义松开手，语气柔和，“《孝经》有云：‘病则致其忧’。让父母忧心你的病痛，才是最大的不孝。”
卫斓愣在原地，直到他走到门边，她才回过神：“明义哥！”
“嗯？”刘明义回眸，夕阳的余晖为他的轮廓描上金边。
“你是哲学家吧？”卫斓调侃道，眉眼弯弯。
经过明义一番开导后，卫斓也不执着于明面上开展解剖学了，她准备另辟蹊径。
第一招：搭上仵作线
卫斓琢磨着，要想解剖，总得找条正经路子。仵作们验尸时，不就是最好的机会？他们个个是行家，跟官府关系又近，要是能搭上这线，岂不是事半功倍。
她打听到衙门里有个老仵作李铁头，手艺一绝，便带着三瓶自制的医用酒精上门。这酒精消毒效果好得很，仵作们正缺这玩意儿。
李铁头叼着烟杆，上下打量卫斓，笑得一脸褶子：“丫头，停尸房可不是姑娘家该来的地儿。”
卫斓也不啰嗦，直接把酒精塞到他手里：“李叔，我早听说您验尸的本事是一绝。要是能请您到我们学堂讲讲课，那可太好了。”
老李敲了敲烟灰，打趣道：“教他们验尸？你这是要抢我饭碗啊。”
“您误会了。”卫斓站直身子，语气诚恳，“大夫治病救人，仵作明察秋毫，都是同等重要的手艺。这些学员学会看内脏病变，将来治病更有把握。而且，您验尸时也能多个帮手不是？”
老李眼神微微一动。他当仵作三十年，还是头一回听人说这行当和大夫一样重要。想起上次卫斓当众解剖尸体，被读书人骂得狗血淋头却还坚持到底的韧劲，他心里不禁生出几分敬意，最终点了点头。
在那之后不久，衙门有一件验尸任务，卫斓带着穿白褂的学员们早早赶到停尸房帮忙。她有个规矩：学员进门第一件事，就是向仵作们行礼，不管对方是老手还是新手。
老李头见卫斓带着学员来时，半开玩笑地说：“你这是要带兵打仗呢？”
卫斓只是笑笑，认真地擦亮老李的烟袋，递到他手里：“李叔，您这可比我们这些学医的厉害多了。要是没有您，我们根本没办法看清人体的真相。”
第一次验尸时，卫斓就遇到了意料之外的麻烦。几个死者家属突然闯入停尸房，哭天抢地，情绪激动地指责老李亵渎了死者，非要拉他去见官。停尸房的气氛瞬间变得紧张起来，学员们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住了。
卫斓没有丝毫犹豫，立刻挡在老李身前，她语气坚定地说：“李叔是在帮你们查真相！如果连死因都查不清，又怎么给你们的亲人讨回公道呢？”
她的话掷地有声，直击家属们的心结。闹事的家属们被她的话堵得哑口无言，愣在原地，不知如何反驳。僵持片刻后，他们只能悻悻地离去。停尸房里的气氛渐渐缓和下来，学员们也松了一口气。
老李站在一旁，全程目睹了这一幕。他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似乎有些意外，又带着几分感动。
等闹事的人走远，老李这才开口：“我们这行，干的是脏活累活，还不被人理解。仵作的名声不好，很多人觉得我们是靠死人吃饭的。一年也验不上十具整尸…”
卫斓听着，心里微微一叹，她知道，老李这是在向她敞开心扉，也认可了她对这行当的尊重。
随着验尸的进行，停尸房里的气氛变得轻松起来。仵作们和学员们混熟了，开始互相开玩笑。
老李指着这具尸体的胃说：“这人的胃都烂成这样了，你们猜他生前吃了啥？”
学员们七嘴八舌地猜测，卫斓抄起镊子，夹住那发黑的胃，笑嘻嘻地说：“切开看看？”
满屋子人哄堂大笑，消毒酒精的味道混着老李的烟味，飘出小小的停尸房。
与仵作合作固然有效，但验尸的机会实在有限。卫斓深度思考过后，嘴角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她还有第二招。
梆子敲过三更，老赵提着灯笼往城西走去。夜风卷着腐臭味扑面而来，他不禁缩了缩脖子，正要转身离开，突然，乱葬岗的方向传来一阵女子清脆的声音：“大伙看，人心比猪心小，不过拳头大小。”
“肾长得像蚕豆！”几个年轻的声音跟着附和，传来一阵轻笑。
老赵吓得哆嗦着举起灯笼往前一照，只见三十多个白影正围着坟堆，惨白的布从头裹到脚，活像一群吊死鬼在排队。其中一个白影突然举起血糊糊的东西，月光下分明是半截肠子！
“娘咧！”老赵惊叫一声，摔了个跟头，灯笼滚进了坟坑里。他连滚带爬地冲到县衙，把惊堂鼓捶得震天响：“鬼！吃人的女鬼带着伥鬼们分尸啦！”
雷起龙猛地掀开被子，一跃而起。听到“三十多个白影聚在乱葬岗”，他的后颈瞬间冒出一层冷汗。上个月矿工暴动，死了百来人，尸体草草埋在乱葬岗。莫非是流民要集结造反？
他不敢再想，大喝一声：“备马！叫齐所有衙役！”抓起佩刀就往外冲，连官袍的带子都来不及系好。
二十支火把照亮了乱葬岗，雷起龙倒吸一口冷气。那群白影竟齐刷刷地转过头来，脸上蒙着白布，眼窝处挖了两个黑窟窿，仿佛地狱里爬出的孤魂野鬼。
最中间那个白影手里还攥着一截血淋淋的肠子，夜风掀起她染血的衣摆，露出下面层层叠叠的裹尸布，如同从坟墓中爬出的女妖。
“保、保护大人！”衙役们惊恐万分，拔刀的手都在颤抖。
卫斓被火把晃得眯起眼睛，赶紧扯下蒙面布：“雷老爷，我们……”
“卫！斓！”雷起龙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刀尖直指她脚边那具尚未解剖完毕的尸体，“你在做甚？！”
一旁的刘明义赶紧上前作揖：“雷老爷，这些都是无名尸首，我们只是在做研究。”
“研究个屁！”雷起龙气得胡子直抖，怒吼道，“你们半夜扮鬼是要吓死百姓，还是想聚众造反？”他猛地将佩刀砍在树桩上，刀身没入木头，震得周围一片肃杀，“都给本官押回去！”
刘明义被衙役推搡着经过雷知府身边时，突然压低声音：“最近暴毙的流民里，有三成肺部有黑斑。”他见雷起龙眼神微微一动，便趁机补充道：“像是吸进了什么脏东西。”
雷起龙握刀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他当然知道流民在私挖的煤窑里干活，也清楚这事一旦捅出去，会惹多大的乱子。他沉默片刻，最终摆摆手，沉声道：“滚回去把你们这身丧服换了！再让本官逮到……”
“保证没有下次！”卫斓拽着刘明义转身就跑。转过山坳，两人才停下脚步，喘着气笑起来。卫斓调侃道：“你刚看见没？老雷的刀都在抖，真以为见鬼了呢！”
刘明义回头望了望乱葬岗的方向，低声说：“他怕的不是鬼，是活人。等过些天流言散了，我们再过来。”
为了弥补官方验尸机会的不足，卫斓想出的第二个法子，便是在乱葬岗办起“夜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