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民医学堂正式开课了,府医学张文远亲自坐镇,管理着学堂的事务。学堂里书声琅琅,一派热闹景象,而张文远正伏案忙碌,手中毛笔在纸上沙沙作响,一丝不苟地批阅着文书。
卫斓作为外科大夫的典范,被学堂聘为兼职教习。她刚踏入学堂,便急匆匆地直奔张文远的办公室,开门见山道:“张大人,今日来,是为学堂的课程一事。”
张文远听到声音,抬起头来,放下手中的毛笔,轻轻吹了吹墨迹,道:“卫大夫请坐。不知有何指教?”
卫斓也不推辞,径直坐下,直奔主题:“张大人,我观学堂课程设置,虽有内科、儿科,却唯独少了外科解剖一门。外科若无解剖学为基础,徒有其表,难成大器。”
张文远微微皱了皱眉,沉吟片刻,轻声道:“卫大夫,你这想法虽好,但解剖学之事,实在有些不妥。”
卫斓急道:“张大人,外科大夫是拿刀救命的,连人体结构都不清楚,这和蒙着眼走悬崖有什么区别?”
“李仁心他们平日里对人体组织结构了解甚少,我手绘的人体解剖图谱虽能勉强应付,可他们毕竟未曾亲眼见过,实际操作时总是漏洞百出。这可如何是好?”说着,卫斓从怀中取出一幅折叠的人体解剖图,哗啦一声铺在案几上。
张文远捋着山羊胡,目光扫过图上密密麻麻的标注,微微点头道:“所言甚是,不过《灵枢·肠胃》早有记载‘胃大一尺五寸,径五寸’,《难经》更详细记载五脏六腑尺寸。学员们只需仔细研读,自能领悟其中奥妙。”
卫斓一听,急得拍响桌案:“张大人,这话你就不对了!纸上得来终觉浅!外科大夫是实践出来的,不是看书看图能学出来的。若是不用死尸练手,难道要用活人不成?”
张文远面色微沉,正色道:“卫大夫可知《祭义》有云‘父母全而生之,子全而归之’?”他随手抓起案头的《大明律》,哗啦啦翻动几页,指着一处道:“你看这‘残害死尸’罪,轻则杖八十,重则流三千里。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他从袖中掏出一方帕子,轻轻擦拭额头的汗珠,又道:“再说这解剖之术,与屠夫何异?《春秋繁露》讲天人感应,人体三百六十骨节对应周天之数,你拿刀剖开,便是逆乱阴阳!”
“这解剖人体,实乃大不孝之举,若在学堂推行,必引非议,甚至会遭致士林攻讦。我等身为官府之人,行事不可不慎。”
卫斓心中一沉,但语气仍强硬道:“那剖宫产术呢?上月王娘子难产,接生婆照着我教的法子开刀,结果划破了产妇的肠子。就因为她们没见过真正的人体!”
张文远声音冷峻,似绷紧的弓弦:“本官年轻时在刑部观过仵作验尸。百姓尚且连验尸都不准,更何况在学堂开膛破肚?”
“东晋时,沛郡相县的唐赐死后,其妻张氏剖开他肚子查看病因,结果被判冒犯死者,儿子也因不阻拦被认定不孝。这种观念根深蒂固,若学堂推行解剖,必会激起公愤,甚至被视为亵渎天理。”
卫斓攥紧了拳头,指节发白。她想起穿越前上解剖课时,捐献者家属红着眼眶说:“请用我父亲的身体培养更多好医生。”而到了这里,她的满腔热忱却撞上了坚硬的墙壁。
卫斓心中满是失望,咬了咬牙,道:“若连解剖课都不能开展,这外科大夫又如何能成?”
张文远摇了摇头,无奈道:“此事实在难以从权。你且先在学堂讲授其他课程,待日后时机成熟,再议不迟。”
卫斓沉默片刻,深深吸了口气站起来:“我明白您的难处。但不动真刀真枪练手,外科大夫就是闭着眼睛救人。”她抱拳行了个礼,转身大步离开,衣角带起的风掀动了案上的书页。
张文远望着卫斓离去的背影,心中也有些不忍,但儒家思想的枷锁早已深深嵌入他的骨髓,让他不敢轻易越雷池一步。他叹了口气,重新拿起案上的文书,却再难静下心来。
暮色渐渐漫进学堂的药材库,昏黄的光线洒在木架上,卫斓还在忙碌地清点着教具。木架上整齐地码放着针灸铜人、明义手绘的经络图,还有红花缝制的布偶教具。那些剖开的棉布“人体”肚子里,塞着不同颜色的绸缎,代表着各种脏器。
卫斓手抚过这些教具,心中满是不甘。她知道,要在这片土地上推动医学进步,还有太多艰难险阻。儒家思想的枷锁、世俗观念的束缚,像一座座大山横亘在眼前。
她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穿越前的解剖教室,那些捐献者家属信任的目光,还有自己立下的誓言,要用现代医学拯救更多生命。
——
次日的解剖学课堂上,卫斓手里拿着一个布娃娃,石板上挂着她手绘的人体解剖图谱。她正激情满满地给学员们讲解人体结构,滔滔不绝,仿佛要把自己所知的一切都倾囊相授。
“都仔细看清楚了!”卫斓用力拍了拍石板上的解剖图,炭笔勾勒出的肠子宛如盘踞的蚯蚓,生动而逼真。“这是小肠,这是大肠,它们的接缝处最容易藏污纳垢,而这里,就是阑尾。”
学堂里,二十多个医学生伸长了脖子,目光紧紧锁定在她身上。卫斓抓起布娃娃教具,扯开它的肚皮,露出里面用绸缎缝制的脏器。“就像这样,如果遇到肠痈溃烂的情况,我们必须把烂肉剔除干净……”
卫斓讲得口干舌燥,停下来抿了一口凉水,润了润嗓子。
“卫先生!”后排一位穿青布直裰的年轻学子突然举手起身,恭敬作揖道:“刘先生教我们经络穴位时,总说‘气行如环无端’,您却让我们从骨肉脏腑入手。我们到底该学哪一个?还是两者应该结合?”
卫斓放下水壶:“当然要结合!经络穴位是针灸推拿的根基,解剖则是外科手术的关键。两者并不冲突,反而相辅相成。”
学员们听完,仍面面相觑,一脸迷茫。又有人举手问道:“那经络和穴位有没有对应的实体结构?”
这个问题让卫斓微微一滞。她对经络与穴位的对应关系,大多是靠死记硬背,而她所知的科学研究虽已承认其疗效,却始终未能找到经络的实体结构。
她正想着如何圆场,李仁心突然慌慌张张地冲了进来:“不好了,出事了!”
卫斓心中一紧。李仁心医术进步神速,寻常病情早已能从容应对,能让他惊慌成这样,事情肯定不简单。她匆匆丢下一句:“你们自习!”便跟着李仁心快步走了出去。
学堂外,阳光刺眼,卫斓紧跟着李仁心一路小跑来到医馆。陈子安蜷缩在床上,月白色的长衫被冷汗浸透,前襟沾着黄绿色的呕吐物。他脸色发青,嘴唇白得像纸一样,指甲泛着紫,呼吸急促。
明义先一步赶到,正在给病人把脉:“脉象沉细如丝,时有时无,这是气血将绝的征兆。”说着掰开病人的嘴,“舌苔焦黑,舌质绛紫,这是热毒内蕴、气血瘀滞之象。”
卫斓蹲下身子,一把扯开陈子安的衣襟,手指按上他硬得像木板的肚皮。陈子安痛得直叫,卫斓却更加笃定自己的判断。这是典型的板状腹,腹肌紧张,稍一触碰便疼痛难忍,正是急性腹膜炎表现。
她转身问陈子安的妻子柳氏:“疼了多久了?”
柳氏哭着回答:“疼了好几天,昨儿还能喊疼,今早突然就昏昏沉沉的……”
卫斓初步判断可能是胃肠穿孔或阑尾炎,必须马上剖腹探查。她向柳氏解释:“只有打开腹部检查,才能确定情况,可能需要切除器官,也可能只需缝合破洞。”
“不可!”柳氏死死攥住丈夫的衣角,哭喊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便是死了,也要全须全尾去见祖宗!”
卫斓急切地试图说服她:“你听我说。宋朝《太平惠民和剂局方》里写过,肠子断了要用桑皮线缝合。”她翻出自己做的笔记,“元朝《拾遗德消方》还教人用烧酒擦洗伤口。”
哗啦一声,她翻到另一页:“本朝《金疮秘要》记载得更清楚,‘凡肠出者,速以油润之,轻手纳入,桑白皮线缝疮口’。这些法子救过多少战场伤兵,您丈夫现在情况危急,若不冒险一试,他怕是撑不过今晚。”
“那是给粗人用的!”柳氏突然尖叫着跪倒在地,“我公公当年验尸被剖开肚子,族老们说他魂灵不全,牌位到现在还供在祠堂角落!”
李仁心在卫斓耳边低语:“陈秀才是县学廪生,他若被开膛破肚,学堂怕是要被士子们砸了……”
卫斓看着接近昏迷的陈子安,指甲掐进掌心。数月前铁匠被镰刀割破肚子,她做手术救活了人,可读书人的身子,终究碰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