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中,云倾功力最高,先闻其声,其余几人很快也发觉了异常,驻足分辨方向。
云桐等下属都面露疑惑,云门山中有人不奇怪,但现下已是夜间,又像是有女子被欺凌,可就不太寻常了。
孟枢和王如非互望一眼,脸色都不大好看,孟枢皱眉道:“是南峰,难道是翟师叔祖那边……”
王如非道,“走吧,咱们过去瞧瞧。”他处事较为老练,不管出了什么状况,既然已经引起云堡众人注意,就不好置之不理,否则反会显得遮遮掩掩,不甚光明磊落。
云门山南峰与主峰相连,距离并不远,云倾等人随在两名千叶万壑门弟子身后循声赶去。月色浅淡,深蓝天幕里的星星逐渐多了起来,照出山壁与树木的剪影,虽是陌生的环境,但众人大都武功不弱,行动既稳且快。云倾不动声色地伸手拉住唐斐,以免他跟得吃力或者脚底打滑。
高高低低走了一段,人声愈加清晰,似乎比先前吵闹得更厉害,却没再听见女子的声音。随着山路一转,进入了一处相对平坦的山坳,众人见到模糊的灯光,映照出三间草庐,以及站在庐外的几道人影,从身形辨认,依稀是两个成年男子和一名老者。
其中一个男子正大声嚷道:“翟老叔,不过是找襄姑娘说几句话而已,您老尽拦着我做什么?前日送了两匹缎料,她可是高高兴兴收下了!怎么的,转头就翻脸不认人?”大概是已纠缠了一阵,语气极是不善。
那被唤作翟老叔的老者两鬓花白,一言不发地拄着根拐杖,闻言回头朝身后望去,云倾等人才看清,檐下阴影里还立着一名青衣女子,身材纤细,乌黑长发只简单地挽了个缵,脸上却蒙了面纱,露出一双盈然似水的眼瞳。
她微微低着头,轻声道:“女儿并不曾收,更不会贪图这点东西,是他派来的人趾高气扬丢下就走……我昨日已经托张婶退回去了。”语声轻柔,争执中虽焦急慌乱,却不掩动听。
翟姓老人尚未说话,另一名男子已扯着调子冷笑起来:“祝二鱼,听见没,襄姑娘根本没当你是回事儿,你还死赖着不走,大晚上地想坏人清白不成?”
那被叫做祝二鱼的恼羞成怒,骂道:“呸,你韩大忱又算个什么玩意儿,偷偷摸摸溜上山来勾搭女人,别忘了老子长你一辈,想再打一架?”
“打就打,”韩大忱毫不示弱,“不就是仗着跟祝师叔有那么点沾亲带故,成日在门中呼呼喝喝,以长辈自居,知道大伙儿背后都怎么排揎你么!说我勾搭,我好歹没家没室,你儿子都有了,还肖想染指人家姑娘,要不要脸!”
山坳里只有这一处草屋,两人大声呼喝,全然不曾压低嗓子。王如非听得真切,不由咧了咧嘴,千叶万壑门中,目前与师父白药同辈的师伯师叔共四位,其中之一名叫祝苍桥,祝二鱼是他本族中一个远房侄子,前两年投奔过来,从此混吃混喝、赖着不走,一众弟子看在祝师叔的面上也不好说什么;还有一位师叔姓贺名青阳,那说话的韩大忱是他一个世交之子,家资殷富、资质平平,贺青阳却不过情面收下为徒,发觉此人自小已养成一副纨绔脾气,惫懒张狂,难以成器,无奈之余索性由得他去,不再多管。
这么两位主凑到了一起,于夜晚山中争一个年轻女子,还恰巧被门中的客人瞧见,着实大大损害千叶万壑门的颜面。
他还没想好如何迅速控制场面,将两人轰走,那老者沉声道:“襄儿,你进屋去。”声音苍老沙哑。旋即喝道:“南峰重地,等闲不得擅入,再不远远滚开,必受门规重处!”
祝二鱼和韩大忱被斥得身形一滞,但都没有罢休的意思,韩大忱换了语气,笑嘻嘻道,“翟师叔祖,一点小事,您挣只眼闭只眼就过去了,值得这般计较。做师侄的找师姑说两句话儿,请教点问题,不是天经地义?再说这荒山野岭的,师姑平日里也寂寞,您又何苦棒打鸳鸯……”
最后两字才出口,眼前倏然一花,老者手中木杖已然当头袭来,他急忙后撤,才堪堪避过一击,耳边风响,木杖去势未尽,中途一拐,复又直扫向他下盘。
云堡中人不约而同想道,这翟姓老人居然是师叔祖,那便是掌门的师叔了。既然辈分甚高,为何会住在山中草庐里?门中子弟对他也不如何敬重,言行这般肆无忌惮。
只见翟老人横持木杖,招招精妙,韩大忱左躲右闪,被迫得手忙脚乱,一时间颇为狼狈。祝二鱼看得幸灾乐祸,斜眼瞟见立在屋檐下的女子慢慢挪步,并不进屋,而是避向草庐后方,夜晚灯光下越发显出身姿楚楚,他心里不禁痒了一下,抬步就欲追去,本想趁隙讨个便宜,岂料才迈两步,一道黑影携带风声劈面扫来,原来老者拦阻韩大忱之余,也没忘记分神防备他。
祝二鱼急忙偏头,脸颊边缘仍被木杖擦过,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疼痛,他从前是冀中一家镖局的镖头,不慎结了仇家才到千叶万壑门避祸,自身有几分武功底子,此刻差点被打个满脸花,由不得心中恼火,眼见老者又是一杖打来,他一把抓住杖头,发力狠狠搡去。翟姓老者被她气劲一震,顿时脚下趔趄,连连退了几步。
“爹爹!”女子惊叫了一声,顾不得再躲,奔上前搀扶,“你们滚开,别伤我爹爹!”
“好生妇女情深啊,襄姑娘,真看不出你只是个被捡回来的孤女。”韩大忱就势收了手,咂着嘴凉凉道,“可就算师叔祖将你当亲女儿护着,她自个儿也是犯过大错、武功全失的人,而今又上了年纪,你跟着住在粗陋草屋里受苦,成日价见不到几个人,岂不是辜负了好年华?”说着,又朝她上下打量,“虽然你破了相,难得嗓音还过得去,没事可以给本少爷唱个曲儿解闷。这样吧,今夜就随我下山,倘若侍奉得好,本少爷明日带你去青州城里买首饰,如何?”
襄姑娘怒道:“走开,你是什么东西,若是贺道长知道你不敬尊长,触犯门规,定会对你重重处罚!”
韩大忱平素浪荡,但对师傅和门规还是存着三分敬畏,闻言有些心虚,随即又恼羞成怒起来,冷笑道:“将本少爷说得活脱脱一个恶人,当我不晓得,你原先就是个街边卖唱的,摆什么小姐款儿!哼,昨天、大前天,还有再往前,近来但凡碰上,你哪次不是含情脉脉看着我,意图勾引!怎么,现在又不认账了?”
女子大怒:“我没有,你……你胡说,无耻!”她气得发抖,急怒中声音越发清亮,确是一副好嗓子。
这边还在争执,那边祝二鱼已是老大不耐烦,大声道:“老子又没拜在千叶万壑门门下,眼下也没别人,少拿门规糊弄人,一个流落街头的女子,要脸没脸,要出身没出身,还推三阻四地装贞洁烈女?老子看上是你的福气!”说着,伸手就去拉拽她的手臂。
韩大忱哪里肯让他先占便宜,也动手欲拉人,女子奋力抵抗的惊叱声、撕扯中衣衫布料破裂声与翟老人的怒极叱喝一同传来,王如非与孟枢齐齐大怒,当着云倾的面,但觉有生以来从未如此羞愧。王如非提气大喝道:“给我住手!”
这一喝运足了内力,在寂静的山野间尤其高亢,远山回响,一声声都是“住手”、“住手”。那两人本就心怀鬼胎,色厉内荏,登时吓得双双退后一步。
孟枢已奔了过去,大骂道:“两个畜生,丢尽了本门的脸,你们就等着受罚吧!”
韩大忱看清他的模样,暗暗叫苦:“孟师弟,你……你怎么会在这儿?”又干笑道,“小小口角,都是误会…误会一场,今晚喝多了酒,到山上纳凉!一时兴起与祝兄切磋几下,可没别的意思,呵呵。”又凑上两步低声道,“梦师弟,我真是喝多了,你抬抬手,必有重谢。”
孟枢寒着脸道:“比划切磋,用得着扯烂林姑娘的衣袖?够了,有什么话,回头到门主跟前去分说!”
韩大忱见他毫不通融,脸色渐转阴沉,祝二鱼面露懊丧,目中也闪过一道暗芒。恃强欺负老人和弱质女子本就极不光彩,况且翟姓老人再落魄也是长辈,他的义女算得是同门,可谓罪加一等,若是认真论起来,废去功力怕都是轻的。
王如非也走上前,冷冷道:“有贵客在旁,别再丢人现眼了。”又朝老者和女子深深作揖:“师叔祖,林襄姑娘受惊了,是我等来迟,待禀明掌门,今晚之事定会有个说法。”
韩大忱和祝二鱼这才明白孟枢并非落单而来,他们白天都未参与迎接云堡访客,此时望见几道白衣人影立在十数丈外,唯有收起侥幸,暗叹倒霉。
翟姓老人面色铁青,没有说话,襄姑娘一边衣袖被扯破,露出半条纤白的手臂,她竭力用破烂的布料盖住肌肤,倔强地微仰下颏,泪水在眼眶里转来转去,强忍着不肯落下。在昏暗的风灯光线里,能看出她不到双十年华,荆钗布裙,面纱下的脸庞应是十分秀丽,但左半边脸颊隐约有道长长的疤痕,确是破了相的。
云堡众人均想,原来她叫林襄,根据方才的对话,似是落难时被翟姓老人带回收留,一个妙龄女子容颜受损,在山中草庐与老人相依为命,还要遭遇登徒子骚扰,实在景况堪怜,都是油然而生同情。
就在这时,茅屋的门开了,一个梳着双髻的小女孩从门缝里探出脑袋,向四周张望一下,而后一声不吭地跑到林襄身边。
林襄忙拉住她,轻声责备:“浣浣,不是让你好好待在房里别出来么?”女孩不答,紧紧牵住她的手,用戒备的目光看着一众陌生人。
众人顿觉意外。山中草庐里竟还有孩子,也无怪这襄姑娘方才不肯进屋躲藏了。小女孩长相清秀,虽然瘦弱,但也有七八岁大,而且林襄做姑娘打扮,不可能是她的孩子。
无论如何,闹剧已经结束,当下一行人押上垂头丧气的祝韩两人,离开南峰朝山下行去。孟枢和王如非面上无光,多少要解释一二,云倾才得知翟姓老人名叫翟东芜,与赭石同辈,确是白药的师叔,他早年也曾是江湖中成名人物,却因一时不慎犯下过错,给门派造成损失,自身也因此身受重伤,武功尽失。翟东芜自觉无言面对师门上下,从此在南峰结庐居住,至今已有多年。去岁夏天,他下山采买用品,撞见一名少女被几个地痞抓住,原来是与父亲逃荒到此,卖唱为生,父亲生病困顿而死,治病和安葬时借了二两银子,结果利滚利还不上,放高利贷的债主就让人将她拉去青楼卖身还债。那少女拼命挣扎,抵死不从,不惜毁容相拒。翟东芜不知是心生怜悯还是独居寂寞,倾囊替她还清银两,带回山中,之后又收为义女,就是林襄。
至于那个小女孩浣浣,连王孟二人都说不大清楚来历,只知道是个哑巴,似乎因此被穷苦人家弃养,被林襄好心收留回来作伴。
云堡一行连日赶路,今日又折腾了大半天,回到客院用过晚饭就各自安歇。
云倾用从人抬来的热水洗去风尘,回到房中,发现唐斐已经不请自来,他显然也刚沐浴过,换了件家常旧衣,卸去白日里的易容,闲闲地坐在一张椅子上饮茶。
“怎么没去歇息,”云倾道,“还有事?”话才出口,就知道自己怕是多此一问。
果然,唐斐抬起头,好整以暇道:“当然,有什么事能比陪伴堡主更重要?”
云倾感到脸上微微发热,一路上不管住店还是露宿,都是人多眼杂,少有单独相处的时候,千叶万壑门为自己准备的住处是三间独立的正房,安静又宽敞,也难怪唐大夫,不,文大夫自觉自动溜了过来。
他记起柔云还在外间收拾,压低声音道:“不行,这里是人家的地盘。”他可不希望半夜里还得吩咐从人去提热水,再传出些奇怪的流言。
唐斐道:“在下能谈心、会看诊,就算规规矩矩待在一边,也能尽责陪堡主解闷。”又疑惑道,“这关地盘什么事,堡主想到哪里去了?”
云倾知道自己又被绕进去了,没好气道:“谁要谈心、看诊,不睡觉了么?”但夜晚静谧,难得片刻放松,他也不想急着赶人,于是也坐下来喝茶,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话。
山中观阵下来,两人都有不少收获,唐斐道:“那位在南峰结庐的翟老先生,你不觉得挺有意思?”
云倾心里一动:“你看出了什么?”
“主要是草庐的位置不简单,”唐斐沉吟道,“往上云海归宗,向下万壑迷踪,安排人常驻于斯,不外是为了守护阵法,但他既然没有内力,上下往来都不如有武功在身的人迅捷方便,我猜想,许是那片山峰附近有什么特殊的地形或机关,需要有人看管也说不定。”
云倾心下微凛,事实上,在山上听到那句“南峰重地”时,他就已想到,翟东芜在此居住,莫非与云门山南峰的云窟有关?但与林襄被调戏之事一样,这些都是千叶万壑门的内务,外人碰巧遇上也就罢了,却不好再行探询。想不到唐斐直觉敏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