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位后方的侧厅其实是间供休憩用的内室,一架山水屏风遮住进口,从清晨起,云向隅就被早早安置在里面,一字不落地与闻整个议事过程。
这是他向堡主恳请的,云倾答应了,条件是揭穿陆君淮的真面目前,无论情势如何演变,都不可擅自出来。因此当调查结果循序公布,犯下的过失一条条列明,各色人证物证轮番登场之际,他只能默不作声地听着,任由喧哗动静落入耳中,兄长豁出脸面,寸步不让地为自己争执辩解,厅堂中阵起阵落的议论与质疑,间或夹杂着几声叹息,雁形门着意诋毁,林宗海之流言语轻侮,以及,那位自己曾托付全部信任的冀州舵主的连番表演。
也不是没人帮他,云松、云桐、柔云、倩云,都在或明或暗、或正或反地发挥作用,他知道,堡主和少数几名知情的下属已经连着几日顾不上休息,当中也包括新来不久的客卿,那个他初次见面就看不顺眼的唐文。
人生至此,实是莫大的失败与讽刺,但他只能竭力咽下苦果。
云向隅不清楚陆君淮是何时成为奸细的,从四年前自己驻守涿州分舵起,陆舵主就态度友善、多有示好和照应。本来两人各有职责、地位相当,即使一方经验阅历较为丰富,最多也不过对他这个新手稍加提点,用不着常来常往。之所以会有更多的交集,发展出实质性的关联,还是由于郑延佑。
对于奉命追捕廖清桓,云向隅并不后悔。无论多么不得已,廖清桓的确出卖了云堡的同门,依门规必须处死。但他过后总是一夜又一夜地梦见这个朋友,梦见早年一起习剑,嬉笑打闹、无忧无虑的日子,又一同成为少堡主云倾的护卫,并肩迎敌,放心地将后背交托给对方。十八岁上外出历练,被困太行匪帮,廖青桓替自己挡下致命一刀,差点救不回来……
他们是好友、兄弟,当廖清桓喜欢上那个名叫月盈的清倌人,由动心而迷恋时,他不够上心也未曾阻止,如果早一点察觉异状,及时干涉,说不定好友就不至走上绝路。
于公,为了对云堡的忠诚,他不得已亲手杀死廖清桓,殁于自己剑下,总好过被带回苍山在众人唾骂中处刑;但是于私,他却永远亏欠了年少时的情分与一条性命,不知如何才能偿还。
他最终放过了身怀有孕的郑月盈,收养了郑延佑,他觉得稚子无辜,况且还是廖清桓唯一的骨血,悄悄保住这个孩子,午夜梦回时,心底沉沉的负疚就会减轻一些。只是郑延佑天生体弱,胎里带病,每一个看诊过的大夫都摇头,说即使用上好药材吊着,也难活过十五岁。
云向隅本来也准备听天由命,依照兄长的意思找了一户老实人家,好生看顾,但当病弱养子的存在被陆君淮发现后,事情却仿佛出现了转机。陆舵主不愧在繁荣昌达的冀州扎根数年,人地两熟,他送来的补品药材种类齐全、品质上乘,请到的几名大夫一个比一个医术高明,其中还有一位告老还乡的御医,诊脉后断定,只要治疗得法,按医嘱坚持用药,花费几年是可以痊愈的。
人就是这样,倘若当真毫无办法、神仙难救,也就死心算了,可是一旦有了希望,即使明知渺茫,也不由自主要伸手抓住。他求的就是心安,不尽人事,如何能够认命?况且延佑是个乖巧懂事的孩子,一年年下来,他已颇为顾惜,心中份量不下于亲子。
能够治疗痼疾的保命方子,所需药材自然不一般,不仅昂贵,有些即使肯出银两也未必弄得到。郑延佑身份特殊,云向隅连对兄长都能瞒则瞒,遑论去拜托其他同门,陆君淮帮着搜寻,他再倨傲也没法拒绝。也曾暗自警惕,但冀州舵主表现得既了然又坦荡,就像对背后的隐情和他的苦衷已心知肚明,行事非常注意保密。
凡此种种,他不能不承情并感激,逐渐放松了戒备,决定索性挑明说开。
云向隅至今记得,在三年前的一个冬日,一家冷清的小酒馆里,二人相对而坐,陆君淮听他道出了内情,脸上并无惊讶之色,隔了一会儿才笑道:“我早就看出来了,那孩子的眉眼”,和清桓当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
他收起笑意,语带感慨:“按理说罪不及妇孺,堡主经过当年劫数,行事难免过激。你我身为下属既需奉命而行,对宗门尽忠,又得适度从权,以全兄弟之义,瞒着不说也是不得已。向隅老弟为一名无依稚子做到如此程度,我敬你人品可贵,之前本就代为周全,今后自然也是一般无二。”
以往同门相处,云向隅觉得冀州舵主身上有种八面玲珑的世故,并不甚喜。没曾想会听到如此真诚的安慰,仿佛字字都说到了心坎上,比兄长更理解自己的选择。他对于隐瞒实情的负罪感消失不少,从此将陆君淮引为知己。
随着时日推移,病童的情况渐有起色,但仍时有起伏反复,疗法和方子也需要跟着调整,内中的周折与花销,即使是一个普通的富户人家也未必负担得起。云舵主擅长的是剑法,银钱上本就不够上心,一来二去,日渐吃力。但是那位御医起初就说过,只要开始治疗,用药就绝不能断,他只好左支右绌地设法筹措,深深体会到何为一文钱难倒英雄汉。
他也不好意思向陆君淮张口,救急不救穷,人家为自己的事操心费力,搭进去的人情够多了,再涉及银钱,未免有违朋友相处之道。陆君淮似是明白他的顾虑,也绝口不提相借银两,而是在不久后一次碰面时,很自然地谈论起经商之道:运河便利、南来北往,只消选对了货品,一年几趟捣腾下来,往多了不敢说,投入个几千两,“五成净利还是有得赚的。不过运河上关卡名目繁多,都来分一杯羹,没有背景门路,想吃上这碗饭也不容易。”又说,“你知道顾薪樵,他前两日见到我,提起有个南方来的旧识,从前为通惠商号做事,如今自己分出来单干。他的门路人脉都不成问题,虽只经营些布匹妆奁之类,倒也风生水起,只碍于本钱不厚,一时才没法扩展规模,老顾打算投些银两进去合伙,向隅老弟可有兴致参一股?”
云向隅对冀州的情形只了解大概,但也听说过当地有名的富绅顾家,把控着一条街的商铺和客栈,也兼营码头生意,家主就叫顾薪樵。他对经商不感兴趣,但听到“五成净利”却心里一动,倘若每年能收入数千两,给养子的药费便有了着落,不用东挪西凑了。他忍不住再问了几句,陆君淮笑道:“那家商行名叫蕉叶,在江南是有根底的,你若是放心不下,尽管去查。”
那时候,虽则烦恼,但一切都还可控,而且似乎是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当云向隅隔着一道屏风,倾听数丈外你来我往的对答与交锋时,只觉一幕幕过往恍如隔世,而他也的确几乎被害死了一回。
郑延佑的存在是秘密,因此与之相关的一切,包括为了赚取开支而参与合伙的生意,陆君淮的牵线搭桥,以及两人之间相对频繁的联络往来,也都需要讳莫如深或另辟途径,尽量不为其他同门所知。他变得更加寡言,每次回苍山面见堡主,需要遮掩的事越来越多,与兄长也渐行渐远,唯一了解他的境况与难处的只有陆君淮。
他总是想,坚持个两三年,等孩子康复,送到南方生活,也就好了,当下纵有困难也是暂时的。
云向隅是要强而执拗的,从小到大,只要认定了目标就百折不回,这样的性格使他练就了精湛剑法,却也在情况不对时不肯止步,非要走下去。直到蓦然回首,才惊觉那些看似微小的隐瞒,在迷茫中迈出的每一步,早已被编织成罗网,将自己紧缚其中,逐渐拖向晦暗不明的深处。
现如今,一条道终是走到了黑,既惭愧无地,又恨意冲霄。
云堡的议事厅里哗然一片,一众下属直愣愣望着理应已死去好几天却骤然现身的涿州舵主,眼珠都要瞪出来,当然少不了脸色发白、寒毛倒竖。好在,此刻外面日当正午,厅中济济一堂,尽是阳刚十足的成年男子,就算鬼魂显形也绝不会挑这种时机,在场众人多少有些见识,短暂的混乱过后,也就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云向隅,居然还活着。
最魂飞天外的当属陆君淮,饶是他城府深沉,也不禁心胆俱寒,在对方锐利如剑锋的逼视下,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一步,跟着又退一步:“你……你……”
云向隅冷冷道:“陆舵主不是口舌灵便,有许多话要说么?怎地卡壳了?”
陆君淮忍不住又退了两步,颤声道:“你……你到底……怎会……?”
再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真实发生的情况,三天前的夜里,他从关押处所遁走后,并没有立即远离,而是在附近小心观察了一阵,确定没有动静才放心回去,云向隅明明已在那个落雪的冬夜无声无息地死去,怎么可能活生生地再度出现?他喉头发梗,本想说你是人是鬼,却发不出声。
“陆舵主似乎很意外。”云向隅道,他目中如有火焚:声音却毫无温度,“也是,当夜你为了灭口,先是忽施偷袭,用迷药将我制住,再勒紧咽喉吊上屋梁,伪装成畏罪自尽的模样,自以为万无一失,却没料到堡主早有防范吧?”
厅中的喧哗才略微平息,又起了一阵骚动,众人见云倾神情平静,毫无异色,即使头脑迟钝些的也已明白过来。今日议事,本就是一场预先设下的局,要议的内奸不是云向隅,而是陆君淮,看着冀州舵主面无人色连连后退的样子,事实真相再无可疑。
陆君淮已渐渐意识到面前的云向隅乃是个活人,但心中惊惧有增无减,长久以来的伪装突然被撕开,在几十上百道满含敌意和蔑势的目光注视下,如同鬼魅突然失去了画皮,赤裸裸暴露人前。恐慌、惊怖、不可置信,种种情绪疯狂涌至,他短短瞬息已汗透重衣,神经似要根根绷断,突然放声冷笑起来,越笑越是大声,几乎不可抑止,伸手指点着:“云向隅,你算个什么东西!当时我只消多待上片刻,等着你断气,或者直接补一刀,现在还能有你神气活现的份?手下败将,也有脸出来找茬?管你是人是鬼,老子都不怕!”
他虽然在笑,眼神却透出恶毒,表情不住扭曲:“云堡门下几百上千号人,单是分舵舵主就八个,知道我为何独独挑中对付你么?因为你看似挺有能耐,其实却是个彻头彻尾的蠢材,不识抬举、一味拿乔,仗着堡主信重谁的账都不买,我看到你那副自视甚高的冰块脸就来气!,呸,什么玩意儿!”
唐斐暗想,以云向隅曾是堡主亲卫,又是楚总管弟弟的双重身份,本身就极具策反价值,加之涿州既毗邻冀州又连着沧州,地利绝佳,换做自己,恐怕也会找机会算计他,不过听起来,其中似乎还夹杂着不小的私怨。无非是云向隅比他年轻,比他剑术高,比他长得俊,比他更得云倾信任,多半还曾给过这位陆舵主一些难堪,从此被记恨在心。他自己就对这类情况相当有经验,猜不出十分也有八分。
楚瀚亭想到的却更多一些。他记得弟弟从前对陆君淮是有些不假辞色的,或者说,云向隅对所有圆滑世故的人都不太看得上,认为他们失去了习剑之人的本心。四年前涿州分舵需要派人主事,陆君淮曾提出有意兼任,但涿州位置特殊,云倾最终没有同意,而是选任了云向隅,其中自然有一番自荐和争取,也有自己的推举。
他当时希望弟弟独当一面后能收一收性子,学会沉稳地待人接物,也有遮掩郑延佑之事的几分私心。然而几年过去,终究是酿成了祸事。
各人念头转动间,陆君淮口中仍不停歇:“当我发现你居然有个养子,又查出了他的来历时,真真要笑掉大牙,那么个拖累病秧子,亏你竟当成宝,不计代价地养着。你杀了廖青桓,心里过不去,我自然得好心地加火添柴,才能帮你继续犯蠢,做出更多错事!你不是自诩一诺千金么,怎能弃病弱幼童于不顾?剑法再高,能用来做生意赚钱?能妙手回春?当然,我替你请的大夫、寻的药材,但凡经过我手的东西都是货真价实,你也动过疑心,私下找来其他大夫看方验药,结果挑不出半点毛病,惭愧之余对我只有加倍感激信赖。”
他口中滔滔不绝,得意之情溢于言表,接着道:“可你的软肋已经被我攥在手里,通过蕉叶也好,另外安排得用人手也罢,制造些麻烦又有何难!眼看着那孩子隔段时间就出岔子,病情反复不说,好容易快恢复了又中毒,你急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又没法撒手不管,简直要让我笑破肚皮,哈哈,哈哈!”说着,连连笑了几声,竟是颇为欢畅。
厅中一时寂静,众人想到此人心胸狭窄,处心积虑地谋算暗害,不由细思极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