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不大,但落在众人耳中,不啻于一道惊雷,刹那间,所有的目光都集中过去。那护卫顿时神色不安,现出一丝退怯。
云松记起他的名字,问道:“陈瑞生,你知道青石商行?为何说它是万花谷开的?”
陈瑞生犹豫了一下,显然对自己的冒失感到后悔,只得来到厅堂当中,向云倾施礼:“禀堡主、云护卫,属下先前是在云州分舵,随李舵主历练,大约半年前才调回堡里。去年六月下旬,万花谷的贼子夜袭分舵,意图不轨,我等追击时,发现他们东躲西绕,到头来逃入了一家德福祥当铺。”
云倾微微颔首,他记得去年七月十五前后,柳无影带着一干手下和三教九流的帮手到云堡挑衅,同时在幽云一带制造了连串混乱,企图牵制各处分舵无暇回援。也是当时,云州分舵发现本地的一家德福祥当铺是对方暗中设立的情报据点。这家当铺已开设了好些年头,在幽州、瀛洲、冀州、涿州等地都有分号,想不到背后却是万花谷,而且就在云堡的眼皮底下活动。
也是因此,不久后云堡接连拔掉了几家分号,柳无影知道这着暗棋已经暴露,很快余下的分号也关门歇业,或将店铺盘出,德福祥的字号在幽云消失了。
“这与青石商行有什么关系?”云松道,“难不成它们是一家?”
“属下不敢妄言。”陈瑞生忙道,“但当初对付德福祥时,属下曾几次受命探查,潜入过他们豫州的分号。德福祥最大的铺面位于沧州,其次便是在豫州,那里的掌柜名叫章炳才,见势不妙,早早就脚底抹油逃了。但是今年四月间,我奉命南下办事,回城时却在淮安的码头碰见了此人,正领着几个伙计往一条船上装运货物。”
他顿了顿:“属下认出了他的长相,悄悄打听了一下,码头的税吏透露,那条船挂在厉丰商行名下,实际上却归属一家名叫青石的小商号所有,章炳才就是青石的大掌柜。”
他三言两语,述说得十分明白。厉丰是有名的大商行,依傍运河,专营南北货物,拥有货船上百艘,据说东家有官府背景,往来之际免检免税,一些小商户出于避免麻烦或其他原因,打通关系借用厉通的招牌,确是很有可能,而且较为隐蔽。
云松沉吟道:“那个章炳才的相貌身份,你能够确认,肯定没看错?”
陈瑞生立即道:“章炳才右边脸颊有一块黑痣,而且当日码头上的伙计里,有两个就是原先豫州分号的,我曾经见过。”
“他们所属的商行是叫青石没错?”云松又问道。
陈瑞生点头:“属下询问过那税吏,就是青草的青,石头的石,断不会弄错。”
他说得信誓旦旦,议事厅里响起一片惊诧的嗡嗡声,云向隅做了几年生意,结果居然是与万花谷的商行合伙?倘若是真的,简直耸人听闻,延续时间之长、瓜葛牵扯之深,绝非几句言语能够撇清。一些下属已禁不住变了脸色。
楚瀚亭锁紧眉头,盯着陈瑞生,目光倏然变得锐利逼人:“你既然四月间就发现了这家青石商行,为何一直隐瞒不报?直到现在才突然提起?”
陈瑞生本已恢复镇定,被他盯得又有些紧张,但并未慌乱:“楚总管,那趟南下办差,领了任务的是云柏护卫,属下随同协助,因此在认出章炳才之后,立即便告知于他。云柏行事慎重,让我先莫要声张,等回来交了任务,查证一下再说。但是才回到云州分舵不久,断门刀上门生事,属下中了三处刀伤,断了两根肋骨,被送往别院休养,等到伤势好转时,情势已非,加上领了在藏兵阁值守的新差,此事……此事便不觉搁下了。是属下疏忽,愿领责罚。”
说着,面上现出惭愧之色,又有一丝感伤。
李如彬向上首微微点头,示意他所言属实。众人也想起,今年中元决战前夕柳无影没少出幺蛾子。虽然按武林规矩万花谷和鹰鹫帮不能直接动手,但怂恿、唆使几个小帮派来向云堡寻衅,却没什么顾忌。从五月到七月,多处分舵都不同程度地受到滋扰,麻烦不断。最严重的一次还不是在云州,而是发生在冀州,云堡的下属在外出时被一伙黑衣蒙面人设伏偷袭,死伤甚重,一等护卫云柏便是在此战中重伤丧生。直至七月十五当日,各处分舵都是严阵以待,只因一旦决战落败,难以预料会出现什么变故,对所有从属都是一场大劫。
像陈瑞生这样伤筋动骨的伤患,当时都被送至苍山北峰的一处别院,等他伤势好转,万花谷已然垮台,一个归途中匆匆一瞥的青石商行似乎已不再重要,未及禀报也是正常的。
唐斐将目光从规规矩矩站着的陈瑞生身上移开,不经意地瞥向在座众人,参加今日议事的都是云堡的核心门下,从表情便能看出,尽管仍有人半信半疑,但多数下属都已动了疑心。他的目光略过其中一张面孔,从进来时起,他并不曾正眼看过这个人,但实际上无时无刻不在留意,此刻,对方的唇角似乎不易觉察地弯曲了一下,现出一丝诡秘的弧度。
楚瀚亭眉宇间阴霾笼罩,嘴唇绷得紧紧的,沉声道:“仅凭一本不知来历的账册,几句未经证实的言语,如何能证明向隅就是与那家闻所未闻的青石商行合伙经商,而青石商行的背后主使就是万花谷?就算当真如此,也不过说明他几年来被万花谷盯上,算计坑害,与背叛有什么关系?”
言犹未了,堂下忽而传来一声嗤笑:“楚总管好大的口气,整个涿州分舵都差点被掏空送给了人家,又弄出一份白送大批珍贵木材的契书,云舵主干下了这许多吃里扒外的勾当,原来他竟不是个内奸,而只是无辜受骗!呵呵,在座有谁听过这般好笑的笑话么?”
这几句话说得及是尖刻,众下属俱都侧目,唐斐循声望去,但见下首坐了一名三十余岁的男子,生得五官端正,但面孔狭长,眉弓上挑,面相有几分刻薄,身上酱紫色缎面夹衣在一片素白中甚是触目。他记得八月十五节宴上见过这名管事,好像姓林。
楚瀚亭大怒:“林宗海,堡主今日召集议事,为的就是厘清关键,明辨向隅的过错究竟是无心之失还是勾结外敌,现下事实未清,证据不足,你阴阳怪气是什么意思,想欺他不能亲口辩驳,强加罪名不成?”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环视四周:“云向隅是我弟弟,那不错,但凡事公是公、私是私,我绝不会私相袒护。他回山请罪的当天,我就在剑碑钱立了誓,如果他当真不忠不义、鲜廉寡耻,竟而投效了柳无影,不用堡主处置,我楚瀚亭必先一剑将之结果!但倘若情况并非如此,而是另有玄虚,我也绝不能任由他不明不白地蒙上污名,反让那真正的内奸从此高枕无忧!敢问古往今来,哪一个奸细变节,图的不是给自身谋利,向隅又得了什么好处?假若他蓄意出卖,还会被柳无影的爪牙逼得山穷水尽、疲于奔命?我云堡的损失又岂会仅限于银两?”
厅中的骚动声弱了下来,终至安静。的确,以涿州舵主的身份地位,倘若怀有不轨之心,自然能换取许多好处,然而至少到目前为止,呈现在众人眼前的却是云向隅几年来每况愈下,倒霉得不能再倒霉,甚至最终自尽而亡,与其说他背主投敌,确然更像是落入了圈套。
但如果说云舵主仅是上当受骗,他与万花谷的商号是如何搭上线的?怎会长达数年都对青石商行的背景懵然无觉?就算再不懂经营、懒得管理,也不该在亏损严重的情况下仍信任有加、继续投入。凡此种种,委实令人难以索解。
“不错,眼下查出来的主要是账目问题,但云向隅还有没有其他出卖背叛之行,与柳无影谈的是什么价码,谁知道呢?楚总管打得了这个保票?”那林管事撇了撇嘴,轻飘飘道,“船沉了,银两亏光了,万花谷也倒了,他就算杀了周信,抹不平账目,堵不住雁形门的嘴,除了回来佯装请罪还能如何?可惜马脚露得太多,堡主岂能被几句花言巧语蒙蔽?要我说,云向隅骄狂自大,落得这般下场也是不冤!”
楚瀚亭没料到云向隅都惨到丧命了,还有人上来踩一脚,林宗海是一等管事,平日里虽时有酸言酸语,但大体上还过得去,如今却趁着弟弟出事落井下石。再看众多下属面露疑虑,一时间,心中竟有种荒谬凄凉之感。
唐斐看了一眼坐在身侧的云泽,云泽会意,低声道:“林管事原先是分管采买的,前段时间账目出了些纰漏,楚总管调他去管杂差,所以么……他与云舵主也有些小过节。”
唐斐微微点头,看来这个林管事跳出来只是出于私人恩怨,人品可虑,但嫌疑并不大。
林宗海却正在兴头上,心中甚是快意,继续道:“楚总管也不必气急败坏,云向隅与那万花谷牵扯如此之深,就算起初如你所说,是被诓骗着不知情,到得后来,必定也已心知肚明,以柳无影的手段,岂能容他不就范?那张木材契书说不准就是份投名状!”
楚瀚亭冷冷道:“你说什么?”
“在下不过直话直说,其实大家心里都免不了如是想,只是不好宣诸于口罢了。”林如海道,他对楚瀚亭已浑不放在眼里,无论云向隅背叛的罪名是否被认定,堡主都不可能再对楚家的人委以重任,楚瀚亭不仅总管之位不保,今后在云堡也将举步维艰。都到了这个地步,居然还敢一再纠缠,意图追究云向隅的死因,简直是自寻死路。自己正该把握时机尽力表现,攻击得越狠,说不准就越合堡主心意,他拱了拱手,冷笑道:“楚总管,做人须得识时务、知进退,我云堡对待叛徒向不容情,说句不当讲的话,令弟自己都知道无可狡辩,畏罪自尽,你死犟着不认账又有何用?看在同门多年的份上,奉劝还是别急着喊冤,先想想怎么向堡主请罪、保全自己罢!”
楚瀚亭怒极反笑:“好,很好,林管事指教的是。”话音未落,已然闪身到了林宗海近前,扬手正正反反就是四记耳光,声音清脆无比。林宗海功夫远非褚总管对手,加之猝不及防,每一下都挨得结实,登时张口吐出两枚牙齿,左右脸颊各自印上了十个指印,如吹气般高高肿胀起来。
众下属都觉得林管事势利凉薄,心思表现得太明显,与楚瀚亭有些交情的更是皱眉,此刻见他顷刻间成了猪头,惊讶之余不免好笑,却没人同情。
楚瀚亭不再理会惊怒交加的林宗海,径直来到云倾座前,单膝拜下:“堡主,云堂主搜出的青石商行账簿,与向隅最后交代的供词不符,其中必有别情,属下恳请核查。”
此语十分突兀,众人大多不解其意,只听清了云向隅在自尽前曾有供词,厅堂里立时鸦雀无声,上百道视线集中在堡主身上。
云倾神色平静,摆手示意他起身:“楚总管所言不错,此事确实有些蹊跷。”又道,“去将向隅的供词取来,再问问云泊他们到了没有。”
后一句话,却是在吩咐柔云。柔云答应一声,快步出了厅门。不多时回转,手中拿着一份折好的字纸,身边多了一名少女,与她并肩而入。唐斐听到轻微的议论,有人低声道:“是倩云姑娘,连她也赶回来了!”
云堡四婢中,唯有倩云长期在外,并不随侍云倾左右,唐斐还是第一次见到本人。柔云温柔,俏云明媚,婷云灵秀,倩云却是个眉目含霜的冷美人,虽然风尘仆仆,似是刚赶了很远的路,但不掩冰冷孑然的气质。她趋前向云倾施礼,声音极轻地禀告了什么,随即呈上一本册子。
这本一望而知就是寻常使用的账本,相比云井然方才拿出的青石商行账册,装帧外表普通得多,云倾翻开浏览几页,复又合拢,淡淡说道:“大家不妨都看一看,就在三天前,云舵主在楚总管劝说下,答应将私下经商的账目交给堡里审查,但账本并非放在他涿州的居处,而是藏在另一个只有他自己知道的隐蔽所在。我用飞鸽传书命人去取,终于赶在今日送到。奇怪的是,向隅说出的商行名称并不是青石,而是叫做蕉叶商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