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倾有晨起练剑的习惯,虽然昨晚饮酒到半夜,他还是早早就醒了。窗纸上透出浅淡的晨光,外面鸟鸣声连成一片,清脆入耳,他睁开眼睛,第一感觉是头痛欲裂,就算饮的是上等佳酿,宿醉的滋味也好受不到哪里去;其次是,他正躺在一张陌生的床榻上,腰上搭着一条不属于自己的手臂,身侧睡着一名男子。
这样的情境对于云三公子来说,不是一般的突兀,他闭了闭眼睛,险些以为还在做梦。而后头脑渐转清明,才想起昨晚都干了些什么,烧烤、畅饮、追忆当年,再往后……自己肯定是喝醉了,记忆变得断断续续……他慢慢转过头,一张熟悉的脸近在咫尺,线条峻秀的五官,即使熟睡时也不失英挺之气,不是唐斐又是哪个?
云倾面上一阵发白,又一阵发烧,他酒醉后确实昏沉睡去,但对于之后发生的事并不是毫无印象,此刻脑海里浮现若干隐隐绰绰的画面,全是自己和唐斐在这张床榻上,肌肤相触,对方的嘴唇印在了自己唇上、脸上……即使是做梦,也够荒唐了,何况那种炽热的气息、掠夺般的触感,怎么都像真实发生过,而自己,似乎也没怎么拒绝……
他深深呼吸,下意识地伸手摸索,幸好,身上衣衫还在。
略微松了口气的同时,云倾反应过来自己在胡思乱想什么,不由又是一阵羞恼。最近莫不是昏了头,心情不好,跑来山谷找唐斐喝酒也就罢了,多饮了几杯,竟把藏在心里多年的旧事和盘托出,告知了一个相识才几个月的局外人;把酒话当年也就罢了,居然还彻底喝醉了,弄得夜不归宿,被个内力尽失的家伙压住肆意轻薄。
左家庄里亲眼目睹,唐斐不是心有所属,只喜欢唐秋么?自己真是大意了,见他对示好的美貌侍女毫不动心,一副柳下惠的作派,就以为是心如止水、持身严谨,实在大大高估了此人的节操。
他冷着脸,也不管会不会弄醒唐斐,将腰间的手臂一把推开,起身下床,又发觉身上衣襟散落,揉得褶皱不堪,更是气恼,当下匆匆整理一下衣着,一刻也不想多留,出门施展轻功,头也不回地回转云堡去了。
一夜未归的堡主回来,柔云和俏云守在主院,连忙迎上前问候,见到堡主衣发凌乱,神色不豫,都吃了一惊。俏云脱口道:“公子昨夜在哪里歇宿?莫非那唐客卿不晓事,怠慢您了?”
云倾本就心情烦躁,闻言脸色越发如罩寒霜,只冷冷道:“备水,我要沐浴。”言毕径自进了内室。
俏云眼尖,就在转身之际,瞥见自家公子衣领散开,露出颈间和锁骨上方几点红痕,殷然如雪地梅花,不由瞪圆了一双杏眼,待要再问时,被柔云眼疾手快地一把捂住嘴,拉了出去。
当云倾的身影隐没在山谷转折处时,木屋里的唐斐坐起身,对着一室杂乱,讪讪地摸了摸鼻子,以他的警觉,几乎在云倾起身的同时也从睡梦中醒了,只是当下场景委实尴尬,唯有一直装睡而已。
就算闭着双眼,光凭身边的动静也能判断出,云堡主对昨夜发生的意外状况相当不满,走得比一阵风还快,让他越发觉得自己活像一个趁虚而入的登徒子,虽然事实也的确如此就是了。
可这也不能全怪他,试想空山寂寥、独居养伤,往往一连数日不见人踪,此时来了一个容姿绝色的大美人,与你花前月下、对饮谈说,不仅直到夜半三更都没走,还向你倾吐了一段忧伤徘恻的往事,最后还在你面前醉得不省人事,全部设防。任何人,但凡还是一个正常的男人,有可能面对如此诱惑而无动于衷么?况且,自己也喝了很多酒,同样也醉得不轻。
回想云倾穿着莲青色衣衫躺在身下的样子,冰玉般的肌肤,意识迷离间几番推拒终是顺从的情状……唐前掌门忽然觉得身体有点燥热,赶紧收慑心神。
总之,即使自己有错,云倾至少也要负一半责任,都说酒能乱性,连三十年陈竹叶青都是云堡主让人送来的,一时失控又能怨谁?
他披上外衣下地,将房内收拾妥当,推开屋门,晨光正好,但见篝火处留下一堆柴灰,酒坛木碗在草地上东倒一个西歪一只,烧烤铁槽犹自冒着烟气,加上余下的食物,石桌上一堆杯盘,怎一个乱字了得?
他不由有些恍神。放在其他时候,既是待客,打扫善后原是小事,然而经过了昨夜的一夕相处,再面对此情此景,不知为何就生出一种微妙的错觉,仿佛被人家用过就丢、始乱终弃一般,颇为凄凉。
半个时辰后,流萤海的石潭边归于整洁。唐斐简单地用过早饭,在草地上支起药炉,做好熬药的准备,而后依循近来养成的习惯,到温泉中沐浴。
他如今对各处用于浸浴的石潭已经极为熟悉,水温、深度、适合靠坐的位置,对自己的状态也有充分把握,再不会发生初来时那种差点热昏在温泉里的糗事。
不过今日,总有些心神不宁,云倾讲述的只字片语不时掠过脑海。万花谷与云堡之间的世仇,他早有耳闻,也亲眼见识过柳无影的诸般阴诡手段,但直到现在,才真正明了云倾为何会如此重视那场中元决战,不惜被对方的兵刃洞穿身体,也一定要置柳无影于死地。这样的宿怨,说仇深似海,誓不两立也不为过。
与自己在唐门混不下去就能甩手走人不同,可以预见由于与生俱来的责任,父辈的牺牲和托付,云三公子这一生都将为守护云堡倾尽所有,连任性的机会都不会留给自身。苍山云堡于他而言,是代表了身世荣誉的生息之地,也是责无旁贷的负担甚至禁锢。
他从来都是一个疑心很重的人,至少不认为云堡主会仅仅为了浇愁解闷,或是好奇自己的烧烤手艺,就特地来到流萤海,还借着酒意说出了如此多内情。大仇得报,本应如释重负才是,但云倾显然怀着很深的心事。柳无影虽被诛灭,但会不会还留下了后着,万花谷的势力是否当真已土崩瓦解?最主要的是,万花谷背后还隐藏着一个密宗门。
按照云倾所言,九年前秦深清除柳无影设在湖湘一带的据点,才露头的密宗门也跟着遭到痛击,随即消失无踪,这些年云堡虽着意探查,但无论与万花谷交手还是江湖之中,都不曾再发现相关的痕迹,密宗门就象吃亏后已舍弃了柳无影一般,重新进入蛰伏。
直到最近,木芙蓉、石蓝草、午夜回魂等西域奇毒接连出现,才隐隐透出了一丝端倪。不觉间,敌方的暗线竟渗透进了云堡内部,也无怪作堡主的心下忧虑了。
唐斐倚在背后的石壁上,以云倾死要面子活受罪的性格,做到这种程度已是极致,即使自己得知内情后置身事外、不加援手,估计也不会再开口挑明。
可是他为什么要帮忙?作为一个需要安静疗养的病患,替云堡出的力已经够多了,回想起冲动之下消耗掉的星如雨,直到现在还甚是肉痛。如果没有自己前后奔走,云倾即便能杀了柳无影,恐怕搭进去的就不只是半条命,而是一整条了,所以现在享用的疗伤温泉、山谷福地以及充足的补给都是应得的。
他吁出一口气,感受着一串串水泡像游动的小鱼般轻轻撞在身上,思绪却不受控制地回到七月十五,设若排除自己插手的因素,当日的情势会如何演变?赭石败给云泊后,鹰鹫帮蠢蠢欲动,云倾独自对战宗方、柳无影。宗方的剑法或有不及,但内力深厚,势必造成消耗,待到云倾与柳无影决战时,以九转折梅对上层出不穷的机关左道,纵使不当场同归于尽,最大可能也是两败俱伤。
再然后呢,情势会如何演变?中元比武变成平手之局,却不会就此收场结束,三方极可能陷入混战,鹰鹫帮趁机占据林谷,甚至发动攻势,企图更进一步,取代云堡在北方武林中的地位。
云堡无疑受创最重,面临存亡危机,但万花谷也落不到什么好处,反而是鹰鹫帮从中渔利,成为最大赢家。以柳无影的心机城府,难道事先不曾预料过出现这种局面的可能性?
万花谷与云堡之间有着解不开的世仇,柳无影想必也没料到自己会命丧当场,但即使如此,也不会甘愿花费偌大心血代价替赭石白做嫁衣。联想近日来云堡内部的波澜、一连串古怪事件,所有一切的背后,是否都存在着某种关联,由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在背后策动?
唐斐仍然闭着眼睛,感受温泉水在身周起伏鼓荡,源源的热力透过肌肤渗入体内,仿佛与呼吸、心跳的节律合为一体,气机贯通,血脉舒张,他的唇边却渐渐现出一丝冷笑。
他还是不想插手。云倾身为堡主,察觉到异常自然会全力处理,即便有什么闪失,一时三刻也连累不到自己身上。经过温泉和药石内外调理,好不容易体内的旧伤有了起色,脏腑经脉也得到温养,预计不用多久就能进入复原的关键阶段。他一向将利害得失计算得很清楚,莫要说云堡,就算是唐门快完蛋了,自己也犯不着理会?
只不过,如今再想到柳无影,突然平添了一股厌恶,旁观者清,这位万花谷主如附骨之疽一般,借着报仇的名义长年纠缠云倾,就凭此人看向云堡主时那种黏腻不放的眼神,若说没有抱着其他龌龊念头,才是怪了。
一连数日,云倾都过得十分忙碌,内奸之事已触及底线,无论花费多少周折,他都要彻查肃清。
云堡门下子弟大多自小习武,经过甄选,其中一部分根骨资质较高的授上乘内功、专修剑术,甚至可能得到堡主亲传,并根据才干和修为领护卫之责。而天资普通或志不在此的门下,则读书、算账,成为管理内务或经营产业的管事,以及管事身边的跟从。两种职责之间有时也会相互转换,但总体而言,护卫的武功较高,管事负责的事务较多。
周信就是一名跟从,虽则层级不高,但内外事务皆能接触,而杀死周信的则显然是个修为不弱的高手,云倾不能不担心万花谷在云堡内部的渗透达到了何种程度,多少理应保密的讯息已被泄露,是否埋下了隐患。他对庶务向来没有兴趣,现下也唯有打起精神,吩咐根据目前掌握的情况,对近两年来的内外要务、人员变动、进出账目仔细筛查,看有无线索可循。
调查需要暗地进行,由于可能牵涉到云向隅,总管楚瀚亭选择了回避,只在必要时予以配合,云堡四卫和四婢都进入了紧张状态,分头着手,相互印证,随时向堡主禀报。
俏云精通账目,将涿州分舵的账本与堡内的食物、银两进出对照,最先发现了不妥:从去岁起,涿州的账目一再出现赊欠货物、意外损耗、擅自调用银两并逾期不还的情况,账目做得很技巧,但整体收益大减以至入不敷出是事实,禁不起细查,一年时间里,亏空竟达七万余两。这些还仅是从云堡这边查证出的结果,如果到了涿州本地问题必定暴露得更多。
“堡主,是奴婢不好。”俏云低下头,面有惭色,“先前堡主欲调派婢子到涿州任事,原是察觉那边情形有异。”她一心想待在公子身边,不惜拿唐斐当借口犯了过错,结果倒是留下来了,却误了公子的事。
云倾摆了摆手,心情很是沉郁,云向隅是从自己少时起就一路跟随的下属,曾经随父亲与义父一起寻到洞庭君山,不顾危险地冲入荒宅与万花谷的手下死拼,自己接任堡主之初,羽翼未丰,云氏族中多有质疑掣肘,也是楚瀚亭、云向隅兄弟领头一力拥戴……多年来共历风雨患难,他实在无法相信,昔日朝夕相处的亲信护卫会串通仇敌,背叛云堡。
记忆中,云向隅心性较为高傲,对看不上的人往往不假辞色,连场面话都懒得说,因此得罪过不少人,由于剑法精湛,有时也流露出几分桀骜自诩,但为人重意守诺,并不贪财,涿州分舵交到他手上,一向没什么纰漏,为何会亏空如此多银两?
“且等等看涿州方面的消息,”他说道,“我相信向隅会给出解释,目前定论还为时过早。”
周信被灭口时,回山参加中秋节宴的各处分舵舵主及属下都还没返程,堡内护卫当中有能力下手的也不乏其人,云向隅身上疑点虽多,却不能就此认定他与万花谷勾结。
此时书房的门轻扣两下,婷云进来施礼道,“堡主,婢子方才从谷中回来,唐先生说,闲来无事,想在苍山一带四处走走,领略周遭景致,也顺带熟悉一下云堡的产业。婢子不好擅作主张,还要请堡主示下。”
公子自从上次在流萤海住了一晚回来后,只要提到唐斐必定没有好气,因此她禀得小心翼翼。
云倾忙得头痛、情绪欠佳,而唐客卿的话即使经过转述也谈不上顺耳,他蹙起眉头,有种一口否绝的冲动,但末了只淡淡道:“可以,不是闲得没事么,派两个人陪着,随他爱怎么转都行,最好各处地方都熟悉一遍。”
马上就要落雪了,山中北风呼啸,一日冷过一日,也不知唐斐放着温暖舒适的温泉山谷不待,有什么景可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