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娅塔在恩菲尔德与检查沈津铎的情况,耗时十分钟。
前往瓦尔迪斯移交中枢塔权限,耗时却接近半小时。
瓦尔迪斯人十分困惑,他们本满心欢喜地想找机会和这位贝娅塔小姐寒暄几句,却见奥西里斯先生原本笑着的脸,在听到了某句话之后突然阴沉下来。
紧接着,他们看到贝娅塔小姐被奥西里斯拽进了他的办公室,不由得有些担忧贝娅塔小姐的处境。
窗外传来物资运输车的鸣笛,室内是神色极度不安的奥西里斯,冷光将他睫毛的阴影投在青灰色血管上,贝娅塔给出【精神信标】后,奥西里斯忽然扣住她欲抽离的手腕。
相较于其他几个黄金勘探家,奥西里斯对于贝娅塔的告别尤为害怕。
贝娅塔上一次孤身一人与他告别之后,便是独自奔赴死亡。
这一次,她也是孑然一身。
奥西里斯苍白的面容因为愤怒而浮起薄薄的红晕,他低头质问面前的老师:“你为什么要给我们中枢塔的授权?你不是可以远程管控吗?你在四个板块都建起了中枢塔,却还是无法压制泛滥的噩梦,梦海的情况其实是在越变越糟对吗?贝娅塔,回答我,不要不说话!”
他的情绪罕见地起了巨大的波动,他不畏惧孤独,不畏惧噩梦,唯独害怕面前这个人再一次因自己的疏忽而死。
他紧紧盯着贝娅塔的双眼,想要从她平静的目光里寻到哪怕一丝破绽:“你说你推翻了四大板块的帷幕,这需要耗费很大的力量对吗?雷米尔和埃策尔都和我讲过了!他们说你状态看起来很糟,糟到有一瞬间都无法维持我们的通讯视窗了,这些我们都知道——”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却低了下去:“你究竟又要干什么?我们不一定能帮上你的忙对吗?还是说你以为全梦海没有人在乎你的安危了?贝娅塔,回答我……老师,求求你回答我……”
你又一次胜券在握了吗?这一次,你又经过了多么精密的计算?
非要现在去不可吗?我们真的无能为力了吗?
“奥西里斯,你们一直在帮助我。”她的声音像穿过千年冻土的微风,“我一直非常非常感激你们,感激到不知道什么样子的礼物才可以匹配这份恩情。”
她握紧了学生的手,温热的手心摩挲着对方白皙偏冷的骨节。
“我们总觉得对方已经为自己付出了太多,总觉得对方的伤亡与自己息息相关,总是认为如果自己再敏锐一点,再努力一点,事情会不会就已经不一样了。”
黑发少女露出了招牌的笑容,这个笑无所畏惧,坦荡赤诚不需要任何理由。
她用惯了哄孩子的调调:“可奥西里斯,我的好学生,我们现在所处的位置,正是我认为的最好的选择。或许我们的故事,是命运精挑细选的一条路呢?我一定不会有事的,毕竟我的生命与梦海紧密相连呢。”
随即,贝娅塔无奈地弯起眉眼:“你们都把我看得太重了,我完全不敢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这个银环,不过是方便你们在各个板块工作的工具而已。”
是啊……为什么会看得那么重呢,为什么他们会因为一团意识体的选择而动容呢。
我究竟凭什么,我又究竟是为什么要走上这一条路呢?
无形的触手摸了摸高大青年的头顶,他缓缓松开了手,蓝灰色的眸子表面却泛着水光。奥西里斯也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侧头从桌子上抽了一张纸,却别扭着死活不擦。
触手触碰他的眼角,替他揩去了那一滴滑落的泪水。脑子里闪过无数个送别的词汇,却一个字都没能冒出来。
贝娅塔歪了歪脑袋,看着奥西里斯脸上尚未消散的愠怒红晕,确信了他一定是又慌又气,又无可奈何。
真好啊,她亲爱的朋友们都不会任性地要求贝娅塔就此停留。真好啊,一想到我是为了你们这样的人而选择走向那个终点,我就非常开心。
贝娅塔最后留下的是一个灿烂的笑,还有一句不严谨的道别:“与你们相识,是我的荣幸。”
◆
贝娅塔的第三站,是梦海的中心。
德瑞姆斯佩尔,最高的梦海中枢塔。
她真正意义上的“故乡”,是她和那位陨神复苏在同一块土地的证明。
她来到这里,是要寻一位朋友。
一位早就与她相遇,早在她苏醒的那一刻,就留意到她的存在的朋友。
德瑞姆斯佩尔的国民也从噩梦临空的恐惧中抽离,正在努力让自己重新投入日常生活。
和在恩菲尔德的待遇一样,贝娅塔每到一处,都受到了极其热切的欢迎,兴许是贝娅塔的表情太过于完美,每个人都从她身上获得了平等的安定。
她记得自己重生后一直如浮萍一样漂泊不定,唯独在中心域买了一座小屋。
门扉一开一合,内部的智能家居响起欢快的欢迎声:【贝娅塔小姐,欢迎回家。】
贝娅塔和智能家居打了声招呼,反应过来后,自嘲自己真是装腔作势。
把行李箱递给开过来的智能小机器人,贝娅塔就又拉开门出去了。
贝娅塔的终点站,是一间恢弘的会议厅内部——地处梦海最中心的国家,德瑞姆斯佩尔的管理局会议大厅。
阶梯会议厅内部座无虚席,所有的管理局要员都在席上,伴随着贝娅塔拉开厚重的神色橡木门,所有的人唰啦一片,目光整齐划一地投向贝娅塔。
这一幕十分瘆人,这群人活得像一群提线木偶。
她没理会这些人的视线,操控者正在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一举一动,而且祂已经知道贝娅塔识破了祂的身份,也不再进行任何伪装。
贝娅塔走到了第一排唯一一个空缺的席位上站定,紧接着,几百名要员齐刷刷地坐回位置上。
贝娅塔向旧友露出微笑,她无喜无悲又无怨无悔,更是无牵无挂。
“好久不见,温德,不,这么称呼你或许不太对,我可以唤您一声摩尔普斯吗?”
主席台上的人和他们最后一次相见别无二致,只有贝娅塔知道,外头那些自己得用尽全力才能压制的噩梦,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
青年乌黑柔顺的头发披散着,黑色长睫犹如寒鸦振翅,玛瑙一般的眸子因为他的微笑而微微眯起。祂依旧很美,美得雌雄莫辨,一如他们第一次见面。
青年的嗓音依旧悦耳醉人,这兴许就是神明特有的吸引力:“好久不见,贝娅塔。你想要叫我什么都可以。”
漆黑的美人走下台来一步步走向祂漆黑的继任者:“在你开口说出你的目的和提议之前,我想和你交换一个故事,就算是它与我们需要决定是一切毫无关联,我还是想要把这个故事讲给你听。”
他伸手撑住长桌,平时面前的少女:“如果不讲,我将永远失去这个机会。”
贝娅塔微微颔首:“请讲。”
◇
你或许以为,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德米克斯学院,是窘迫的你面对十分危险的我。
你或许也以为,我第一次试探你,是你和沈津铎在同一辆车上,我的傀儡撞上你们的那一次。
这些都对,但是其实也不对,贝娅塔。
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你还是困于囹圄之时,你我都未曾拥有人形,而我甚至还没有清晰的意识。
伴随着因沉湎之棺而起的噩梦等级升高,意识体被不断吞噬,他们的记忆被吞食,他们的灵魂被投入容器,强行将我唤醒。
我的第一个寄宿体,是一只窝在中枢塔的犄角旮旯里的蜘蛛。
大小,可能只有一颗芝麻粒那么大。
十多年前的你,似乎每天都有使不完的劲,对于打扫中枢塔内部也抱有十二分的积极。
你打扫得十分细致,我能感受到鸡毛掸子扬起的风,你卷掉了我头顶和底下的蜘蛛网,然后偏偏粗心漏掉了我。
呵呵,你现在应该已经想起来了——这没什么好不好意思,毕竟在塔里实在是无聊透顶。
我现在回想起来,你是故意放过我的。
那时候的你,不知道我是被强制唤醒的摩尔普斯,不知道我的苏醒会给这片破碎的大地带来什么,也不知道未来我会成为你的敌人。
你放过了我,然后,让一只从不捕猎的蜘蛛成为了你倾述的朋友。嗯,你还会为了它捕捉不幸进入中枢塔的蚊虫,结果最后把网给压塌了,懊恼地看着那只蜘蛛再也不织网了。
非常天真可爱的一位,可爱到让人无法将你与神明划上等号。
你的话真的非常的多,当初看到你共享给我们的,你与■■的相处日常,我一来是觉得想笑,二来是十分羡慕。
觉得好笑是因为你压根不知道对方的身份,傻兮兮地把对方当孩子看。而■■又不得不配合你,扮演成一位孩子,结果让自己身陷这场游戏之中。
羡慕则是因为,■■可以如此坦然地出现在你的生命之中,而我,却无法亲眼目睹你位列圆桌。
嗯?实在抱歉,我现在才留意到这一枚戒指,银与赤血两色交缠的金属,确实是■的手笔。哦,这么看来,我可爱的孩子,你再一次遗忘了一段记忆。
第一次,我想是因为你足够珍视它,所以将记忆寄存。
第二次,我想则是因为祂足够珍视你,所以将记忆封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