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位吃好喝好,千万别客气。”两人龇着牙花虚情假意地乐了一会儿,孙长留便先准备开溜,“堂上还需我露面,就先失陪了。”
王子服大松了一口气,退后一步就要行礼,谁知婴宁却一把捏住孙长留的手腕,他杯中满满的酒液晃出些许,洒在手背上,温温热热的。
“哎,二哥今日不厚道,酒还没喝呢。”婴宁看起来并不打算轻易放过他,回身立刻给自己又斟了满杯,一碰,仰头——
又是空荡荡的杯底。
孙长留只觉得她有点烦,为着尽快脱身,也只好老老实实饮了两杯,“咔哒”一声不轻不重地将酒杯搁下。
婴宁:“哈哈。”
孙长留:“宁掌柜笑什么?”
婴宁:“让你喝你还真喝啊。”
孙长留懒得搭理,摆摆手欲走。婴宁则看看四下无人,又道:“我在酒里下了蒙汗药。”
“?!”孙长留怎么也没想到她能使这样的阴招,下意识想要把手指往嘴里伸,把刚喝进去的东西呕出来。
谁知他刚发出一声干呕,婴宁又道:“哈哈,逗你玩儿的。”
羞愤和迷茫同时涌上来,孙长留愣在原地,一时分不清哪句真哪句假了。王子服早就低着头找了许久的地缝,这下实在是要抓狂了,在身后猛戳婴宁脊梁骨。
这厢婴宁还在抱怨人家不懂她的冷幽默,那边院门口却忽然骚动了起来。不知是什么情况,只听外面把守的小厮忽然惊叫了起来,随着一声嘹亮的鸡叫声,无数的禽类猛冲进来,黑毛的鸭子、绿头的鸡,甚至还有肥硕到飞几尺就得落地跑一段的不知什么飞鸟……那些畜生就好像有了灵性似的直往人脸上扑,好几个上前去逮的小厮都被抓破了皮,只能捂着眼珠子抱头逃窜,被追着叨得惨叫连连。
婴宁拍拍手:“太精彩了,多谢款待。”
孙长留猛然回过头,望着满园混乱惊慌的宾客,思绪彻底乱了。
他脑海中如今只剩下一个念头,那就是绝不能叫新娘子的盖头被趁乱掀起来!
于是他拔腿就向人群的正中心奔去,也顾不得礼仪体面,将挡路的熟人贵人一个个搡开,拼劲全力往新娘的方向挤——在外人眼中,这便是孙家二公子护妹心切,却不知他心里全是谎言被戳破前的焦躁恐慌。
不知挤了多久,孙长留终于看见一抹刺眼的红。
新娘子高高瘦瘦,被个热心的婶子拉着手护在身后,却依旧沉静地立着,不见什么惊慌的样子。“新郎”则急得团团转,似乎想要找机会开溜。孙长留叫了一声妹妹的名字,冲上前想要将她拉到自己身边。
而新娘听见这声叫喊,立刻向孙长流的方向转过头,抬手似乎想要掀起盖头,偷偷地看他一眼……
不可!
孙长留胸中一紧,可已经来不及了。
下一刻,金线流苏点缀的厚重红绸从发冠滑落,露出其后雪白的前额、昳丽的浓眉。
孙长留只觉那布料落地的声响震耳欲聋,仿佛盖过了耳边一切的怒骂和尖叫。此刻对上他视线的,是一双浅琥珀色、寒潭般透亮的眼眸。
……怎么会是她?
孙长留脚下脱力似的一软,险些跌倒在地。
……
“来人啊!!!!”
吴之明并没有昏迷太久。再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被捆了双手双脚,正歪倒在一堆生霉的柴火上,怒火立刻席卷了全部理智,虫子似地咕涌到门边,艰难地跪坐起来,用力地捶打门板:“老子操/你八辈子祖宗!姓孙的,还不把你爷爷放出去????我要报官,我要报官!!!!!”
可无论他怎么骂、怎么闹,那门后都是静悄悄的,一丝动静都听不见。吴志明简直气得发疯,干脆用脑袋猛撞窗扇:“你给我等着!我爹不会放过你的!孙长留你个下作的太监,有种就把小爷放出去,老子让你知道什么叫王法!”
他将木头框子撞得“哐哐”直响,奈何孙家财大气粗,连这么一间荒废的柴房都修得结实,撞了老半天也不见木头开裂,只有自己的脑袋疼。吴之明闹不动了,喘着粗气歇了一会儿,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蛮力不管用,开始勉强动起了脑子。
可他打小就是个只知道拈花惹草、喝酒斗蛐蛐的败家子儿,为数不多的智慧都用来钻研那些不入流的玩意儿了,一想正事就要卡壳,脑海里一片空白,竟就这么傻愣愣地平静了下来。
吴之明正愣着,便听身后的黑暗一角中,有个老头子“嘎嘎”地笑了起来。那声音很难听,带着明显的嘲讽之意。
他吓了一跳,看过去,角落里竟是先前那个拦门时出来撒泼的姓黄的老头子。
吴之明看见他,又是气不打一出来,扑在地上往那边拱,想要近身掐架:“死老头儿,你笑什么?!小爷还没和你算账……”
“吴公子稍安毋躁。”老头儿被拴在柱子上,却盘着腿好不惬意,“急也是等,不急也是等,不如耐心些,也给自己留些体面。”
“你都骑到老子脸上来了,我家还剩什么体面?!”吴之明大骂,“少在这装大尾巴狼!你要同老孙家翻脸,早不来晚不来,做什么非要挑这个时候来下我的面子?”
老黄“嘿嘿”一笑:“自然是来救公子于水火的。”
“你放屁!”
“吴公子想想,原本无论如何,你们两家的亲都是结定了的。”老黄并不生气,反而苦口婆心地劝道,“可如今这么一来,至少婚事被搅浑了,您也不必和那孙小姐拜堂成亲了不是?”
“照你这么说,老子还得感谢你?”吴之明挪了半天也只能在原地打转,只能泄气地仰面躺下来,气喘吁吁。
老黄谦逊道:“客气了,客气了。”
“滚。”吴之明总算是有点冷静下来,也想到了这点好处,“怎么,你这么闹一通,孙家那两个奸商就真能把妹妹嫁给你家了?”
“倒是不至于。”
“那你闹什么?”
老黄顿了一会儿,忽然没头没尾地问道:“吴公子先前没见过我家小姐?”
吴之明莫名其妙:“没啊。”
“那就是了。”老黄觉得,若是见过,他必定不会是如今这个态度,“老头子我是十八年前来孙家的,那时候黄河决堤,四处的行情都差。我到孙家来碰运气,想着谋个店里洒扫的活计也不错,谁知那日管事的见我时喜笑颜开,二话不说便招了我做工,一年开十两银子。后来我才知道,那日孙家喜得千金,全家上下都高兴得不得了,这才叫我钻了空子。”
吴之明皱起眉,不知他为何忽然和自己讲起这些往事。
“大概六七年后吧,我在沂水县的分号干成了掌柜,过年之前上孙家来拜见。那天我才第一次见到这个帮了我大忙的孩子,她叫夫人抱在腿上,在旁边听我和老爷讲话,忽然就说了一句,‘算错了’。”
他算错了几个无关痛痒的数字,连认真听着的孙老爷都没听出问题来,当年还扎着羊角辫的孙小姐却发现,他算错了。
“你到底要说什么。”吴之明对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一点都不感兴趣,不耐烦道。
老黄正相当沉浸地追忆往昔,被他这么一打岔,卡了下壳,气氛便没了。于是他只叹了口气,老神在在地丢下一句:“良禽择木而栖啊。”
……
“二哥,许久未见。”孙小姐很是清淡地笑了笑,“这几年真是辛苦你了。”
大礼上新娘子忽然自己扯了盖头,饶是自诩见过许多大场面的杨知州也没见过这种阵仗。
他见孙长留一脸吃了苍蝇似的愣在原地,也只能从护卫身后绕出来主持大局:“咳,新娘受惊了,快下去休整片刻,这婚事……”
这样重要的决断,他毕竟不能擅自替人家来下,孙长留靠不住,这不还有男方高堂吗!于是杨知州冲吴家父母客气道:“这边长辈觉得,如何是好呢?”
王子服的舅舅吴老爷这才回过神来,面色铁青:“……闹成这副样子,实在是闻所未闻!贤侄,想必你我两家没有缘分,今日便到这里,还是择日再议吧!”
“择日再议”,那边是无需再议了。孙长留听见这话,理智终于回笼。他也顾不得别的,只能先尽力将对方稳住:“叔父,实在是对不住。此事三言两语说不明白,既然拜堂都拜了一半,便当作是礼成了,咱们送走了宾客,再……”
这时外面的小厮纷纷跑进来帮忙,松懈了把守,终于有吴家听了外面八卦的小厮溜进来找到了主人,附在吴老爷耳边说了句什么,将他惊得一屁股摔倒在地,脑袋也磕在桌边上。一群人乱成一锅粥,孙长留立刻上前搀扶,却被对方暴怒地一把推开——
“姓孙的!”吴老爷暴跳如雷的时候和他儿子一个德行,什么难听的话都能脱口而出,“你敢耍老子?知州大人主婚的场面,你都敢拿个冒牌货出来糊弄我!我儿子呢,你把我儿子弄到哪里去了?”
此话如平地惊雷,四周在自保之余还有闲工夫看热闹的宾客皆是一脸震惊地望了过来。
孙长留绝望地闭上眼。
杨知州也被吓得不轻,看看吴老爷,又看看角落里正努力把自己往盆栽后面藏的“新郎”:“孙贤侄,这究竟是……”
吴老爷甩开身旁想要帮忙的小厮,自己爬了起来,冲到知州面前“扑通”一声跪下来一拜:“知州大人,求您为我家作主啊!”
他将孙长青、孙长留两兄弟前前后后给了自家上百两白银、再加各路字画珍玩,要他儿子入赘孙家的事细细说来:“孙家财大势大,小民怎敢得罪?只求儿子入赘后不要受太多刁难便是。可谁知他们早就私下将妹妹许给了下人家中的亲戚,如今却拿这样的女子出来和我家结亲,简直欺人太甚!”
孙长留心里冷笑一声——你情我愿,钱货两讫,如今在他口中倒成了被逼无奈。
吴老爷讲到这里,又飞快地爬起来,上前捉住那东躲西藏的“新郎”揪到杨知州面前:“还有这新郎,压根儿就不是我儿子!方才我夫妇二人是不敢得罪孙家才没有当场发作,可既然知州大人在这里,想必也能为我家主持公道。孙长留,我问你,你家究竟对我儿子做了什么?”
这下彻底说不清了。孙长留已经丝毫没有闲工夫去琢磨妹妹要怎样、大哥在哪里,只能绞尽脑汁迅速思考眼下的对策。全局还未想明白,他先犹豫着开口:“这都是误会。方才吴公子突发恶疾,我担心……”
“——大人。”
一道沙哑的女声突兀地插了进来,是一直静静站在一旁的孙小姐开了口:“此事不是兄长的错,要怪便怪我吧。”
孙长留心神剧震。太多叫人猝不及防的情况同时冲上来,他竟然将身后这个最不稳定的因素给忽略了。而孙小姐此时说的话也在他的意料之外,难道她不该当场揭破自己兄弟二人烧毁遗嘱、囚禁亲妹、私吞家产的事吗?
水已经彻底搅浑,如今正是起网的好时候。孙小姐上前两步,不卑不亢地行了礼:“见过知州大人。”
杨知州此刻也被孙家这一锅搅不开的糊粥灌了个头昏脑胀,下意识便客气道:“听说侄女与家中夫人交好,不必拘礼。你孩子时候和本官见过。”
孙小姐点点头,接着道:“今日之事皆是因我而起。若非我经营不善,将父母留的嫁妆赔了个精光,二位兄长万万不至于此。”